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发布日期:2025/11/11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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那時候的生產隊,有隊長和政治隊長。隊長是我們大家敬重的老隊長,1944年入黨,解放後一直擔任全村的負責人。政治隊長是和老忠同歲的一個青年人,自己上門來介紹是“第一把手”。從這個介紹中就聽出,這小子很在意的是這個“第幾”。
年輕人在一起,總喜歡較量。他這個在村裡首屈一指的大力士,到老忠這裡遇到了對手,無論擔糞還是挑土,老忠都不比他裝得少,不比他跑得慢,而掰起手腕來,村裡的所向無敵也乖乖地讓給了老忠。剛到村裡的時候,出力氣的活大概只有打窯洞老忠還不能跟他比。
他在知青到來不久就召集知青開會,那時候開場還是“萬壽無疆”和“永遠健康”,然後還要領著大家高唱《東方紅》。他唱歌時操村裡唱戲的啞嗓和鼻音,讓知青們個個忍俊不禁。好在他面對主席像,給大家的是一個後脊梁,大家都憋著沒笑出聲來。知青獨立起灶後,他又把手伸過來,給大家發飯票,票上蓋的是他自己的名章。可是管灶的老忠感到這實在是沒用的辦法,飯票不是足夠的,每頓做的飯蒸的饃也無法滿足飯票的真正購買力,實際上還是該吃多少吃多少,吃飽了算,與飯票沒什麼直接關係。於是老忠來了個“漲價”措施,及早把所有飯票回收、作廢。
不知道是否此舉得罪了他,也不知是什麼其他原因,這小子開始與老忠為敵了。一天晚上剛剛睡下,政治隊長領著幾個人,包括大隊學問最高的保健站醫生,來到老忠等三個知青住的窯洞。老忠下鄉去,在四本“紅寶書”之外,還帶了四本“黑寶書”:《古文觀止》、《詩毛氏傳疏》、《千家詩》、《石頭記》。對他們來說,前三本根本就是一竅不通,但醫生居然知道那《石頭記》就是《紅樓夢》,便藉口“這書有毒,不能看!”把上下兩本《石頭記》收走了。
同屋的知青和他們爭辯起來,而且越來越激烈,老忠給壓下去:都別急,今天好好休息,明天大家都要上工,我有空去找大隊交涉。
然而大隊書記仍不肯還書,老忠拿出毛主席語錄告訴他:《紅樓夢》是主席提倡年輕人看的。他卻還說一定要“研究研究”再確定還不還。老忠二話沒說下山去了公社,到公社說:難道毛主席說的話,不是“理解要執行,不理解也要執行”麼?難道毛主席沒經過研究就說出來,還要你大隊書記再來研究麼?
第二天,公社秘書上山來,幫著要回了書。我強調:這不是還不還書的問題,是對毛主席指示的態度問題。公社幹部當然還是息事寧人,讓我們“這事情就算了”。政治隊長對我們最早的“教育”,就告訴我們有些貧下中農忘本了。日後我們知道,他指的是一個扛長活扛了四十多年的70歲老雇農武老漢。這個老頭勤勞忠厚、和藹可親,雖然已經無力承擔生產隊那繁重的體力勞動,還是每天拿個小钁去挖棗刺,社員下工時他也背著幾乎拖到地那麼大的一捆棗刺,連著許多粗大的根,從溝底背到梁上,從坡上下來回村。武老漢話很少,但知青沒有一個人相信這樣一個老人會說假話、謊話。可就是他被政治隊長一再批判,因為他從來都說扛長活的東家好,給他“吃的白麵饃,騎的大馬騾”。
那麼到底誰是“貧下中農”?政治隊長在劃定成分的時候不過是個兩歲孩子,他吃過舊社會的苦嗎?他受過地主的剝削壓迫嗎?按照文革前的說法,他也應該是“回鄉知識青年”;按照文革中的說法,他也同樣是“十七年修正主義教育路線的產物”。我們知青到底應該接受誰的“再教育”?是他?還是武老漢?可就是這個政治隊長,不但總是批判著老雇農,還成天向大隊反映著叫喚著“不要學生”。但對好不容易找到容身之處的老忠來說,不被歡迎和接受已經是最最無法忍受的事情。在政治隊長斥責一個四十多歲女社員,把人家氣得暈倒的時候,早就看他不順眼的老忠出面和他大吵一架。他幹活幹不過老忠,說理更說不過老忠,跑到大隊部去跟書記哭鼻子,居然還氣得病了幾天。農村也一樣分派系,政治隊長的所作所為,使得知青們不自覺地向著他的對立面靠攏。
和知青關係最好的武老漢的兒子,是政治隊長的死對頭,他向老忠表示非常歡迎知青來這裡。於是在夏天一個晚上隊里開會的時候,當政治隊長發言說“不要學生”時,老忠就回他“村裡貧下中農是要我們的”,政治隊長便追問:什麼人說的?老忠回答:有人說,就是不能告訴你誰說的。政治隊長急眼了:你不說,今天晚上你就“不抵(得)過去”!意思就是跟我沒完。散會的時候老忠問他要怎樣?他拉著老忠去了大隊部。書記不在,值班的是大隊主任。大隊主任把他的火壓下去,讓大家回家睡覺。第二天早早爬起來,一揚鞭子吆著耕牛下了地,高高興興地出工幹活。那政治隊長拿不出任何辦法,“不抵過去”也就這麼過去了。
和政治隊長關係緩和是在1970年以後,開春季節他家裡斷糧,從知青這裡借去了一百斤小麥。此後當了大隊幹部,也沒再找過知青什麼麻煩,跟老忠也成了拍肩膀說笑話的朋友。這小麥在當年麥收以後他就還了,但他不知道什麼記性,過了若干年還說“吃你那小麥沒還”,我們只剩下兩個知青,一直告訴他“不必還了”,可是直到1994年回村,他居然還記著“小麥沒還”的事情。
2012年回村見到這位曾經的政治隊長,他已經頭髮雪白。聊天中他提到我們剛剛進村的時候,上級和他交代任務,要監視我們知青偷聽敵台。我不知道這和那次收走我書的事情有啥聯繫。當時沒有顧上問,於是很想再次見面仔細了解一下,當時為什麼把我們知青當“壞分子”對待、提防?難道就因為我們是被默認的“臭老十”?可惜3年後再次回村,這人已經去世。有關拿知青如何敵對的問題,也就成了無頭案。
【作者簡介】 張亭,男,本會會員,網上筆名:朱老忠。北京66屆高中畢業生,68年下鄉山西夏縣。76年回城後當了8年陶瓷成型工,畢業于唐山業餘工學院,任機電工程師。1999年來美國,在洛杉磯國際日報任職。現已退休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