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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誰教育誰”是一個偽命題 发布日期:2025/9/10 来源: 打印

享受“壯勞力”待遇

用那個時代特有的語言形容,知識青年下鄉要過“三關”,即“思想關、生活關、勞動關”。

對我們許多人而言,勞動並不算什麼了不得的“關”。從小學開始,所有的學生每年至少要下鄉一次,每次短則一兩天、長則十天半月;低年級的幹些諸如拔草拾麥穗的輕活,高年級的則能承擔挑水抗旱之類的重體力勞動。至今我仍然認為,這樣的短期勞動實踐對孩子們有好處。當然,它與無休止無期限或是強制性懲罰性的勞動有本質的區別。

我們既然下鄉插隊,對參加勞動是有必要的思想準備的。沒想到來農村後趕上農閒加過年,倒有些百無聊賴心情煩躁,不如有些活兒幹幹,累了乏了,就沒工夫想家了。

2月24日正月初八,我們終於和全體社員一起開始出工:挖土填溝,在村南頭一條大溝的溝口築一座土壩,攔洪蓄土造田。當時全國都在“學大寨”,學習的主要經驗是興修水利、平整梯田。不管什麼地形地勢,都很刻板地落實這兩條。我們村同樣很認真地執行上級要求,一方面抽調一部分壯勞力成立了“基建隊”,主要負責修築梯田;另一方面“變農閒為農忙”,出動全村剩餘勞力築這條水壩。

根據後來的實際收效看,修梯田還是有顯著成果的,築水壩則完全是瞎忙活。黃土高原地勢陡峭,夏季雨水集中,想靠一條鬆鬆垮垮的土壩擋住山洪,再讓積澱的泥土形成平整的田地,實屬異想天開。當年夏天的第一場大雨,就把我們辛辛苦苦幹了許多天築成的“大壩”沖得蹤影全無。老鄉們有一個很形象的詞兒形容這種不靠譜的事情,叫做“沒眉眼”。

“沒眉眼”的事情也必須要幹,否則就會挨批判。不過老鄉們幹起來總是沒那麼認真,只當作農忙前的熱身,帶些遊戲的成分;我們不明白其中的奧秘,倒是相當賣力。第一次和“貧下中農”們一起勞動,大家都想積極表現,連“回民灶”的幾位也是毫不惜力。土地還沒有開凍,鐝頭刨上去只能啃出一道白印,開始的時候我們幹得很愣,只會使蠻力,費半天勁不見效果。老鄉笑我們是“生坯子”。起初我們聽不懂,後來才明白那是略帶揶揄的表揚:沒進窯燒過的生磚坯子,又沉又瓷實,但當不成正經磚頭用;對人而言,是指身體棒肯出力,但是幹活不得要領。

光靠苦幹終究不行,有人想出來一個辦法:從崖壁兩邊開挖,鑿出兩道深槽後,幾個人用钁把一起撬,一下子就能弄倒半堵牆那麼一大塊。這招兒效率高,老鄉又表揚說:“這夥學生,掙得很!”那意思是誇我們能幹呢!

那天是春節後第一次出工,來的人挺多,男男女女老老少少,很是熱鬧。老鄉們也是第一次和這些北京學生一起幹活,看著我們很覺得稀罕。中間休息的時候,許多人湊過來圍著坐,問了不少稀奇古怪的問題,比如天安門有多高、長城有多長、北京的馬路有多寬、火車道真是鐵的嗎……等等。這些問題打開了我們的話匣子,海闊天空胡侃一氣,聽得他們嘴張得老大幾乎忘了閉上。他們中許多壯年漢子連黃陵縣都沒出去過,有些婆姨甚至沒見過電燈,讓人覺得真可憐。也有個別人去過延安西安見過一點世面,很想插嘴發表些意見,卻往往被其他人打斷:“別言傳!聽人家學生諞!”

那時候北京知青對陝北老鄉有個帶有鄙視含義的稱呼——“老帽兒”,想必是從北京話裡的“傻冒兒”演變而來的。儘管這稱呼很有些不敬,但直到如今北京知青談起陝北鄉親還會有人叫“老帽兒”,那言語間已經減少了許多妄自尊大的情緒,而帶有比較濃郁的懷舊之情了。我在這篇文字中有時也會使用這個詞兒,只是為了回歸當時的語境而已,猶如“老貓”“驢頭”“餡餅”這些外號,雖略帶調侃,卻並無貶損嘲諷之意。

上工是一個比較熱鬧的場面,尤其是過溝幹活,因為路途較遠,不僅需要自帶午飯,還要有人負責給大家燒開水,所以得帶上鐵鍋水桶馬勺等許多零碎家什。有一次知青“餡餅”被派這活兒,水燒開了才發現忘了帶水桶,一時情急,他居然端著滿鍋熱水往坡上爬。坡陡路遠中途無法停歇,他咬著牙一口氣把水端到地頭,一放下鍋就甩著兩手轉圈蹦高地叫疼,原來是鍋把太燙,燎得手指頭上起了大水泡!隊長又是感動又是心痛:“慫娃性子咋這急哩,等水涼些再送也不遲嘛!”更多的人一哇聲地叫:“抓耳朵!快抓耳朵!”那次我也跟著學了一招:若是燙了手指頭,趕緊捏住自己的耳垂,那是快速降溫止痛的好法子。

第一天的勞動圓滿結束,但它的負面效應到晚上就開始顯現出來了。大家累得胳膊都抬不起來,幾乎連拿筷子吃飯都沒力氣。第二天早上有人哼哼唧唧不想起來,但在老曹和呂頭兩個正副隊長的催促下,還是堅持出工了。想想大家能做到這一點很不容易,因為這幾天我們每天天剛亮就上山打柴,回來後匆匆吃過早飯立即上工,實在辛苦得很。如此堅持了四天,所有的人都撐不住了。我在日記中寫道:

1969年2月28日,星期五

今天早晨五點半,鬧鐘準時響了,但是大家都累極了,一致決議,今天不去了。所以一直睡到七點。

昨天隊裡幹部據說開會研究,我們每天幹活掙十分,但磨面沒分。

日記中所說的“不去了”,是指不去打柴了。我們起床後還是咬著牙堅持出工了,因為不出工就沒工分,沒工分就分不到糧食,分不到糧食就沒飯吃。以前在學校裡有句話是:“分分分,學生的命根。”現在可以套用為:“分分分,社員的命根。”

前一天隊裡開會討論議定,我們知青每天的工分是十個分。按照這裡的習慣,通常是一起床就上早工,幹到太陽升起便收工回家吃早飯,然後再接著正式出工。這十個分是指白天幹活的工分,若是上早工則增加一個分。如此待遇,也是激勵我們堅持出工的主要動力。

當時許多地方給北京插隊知青定的工分都很低,往往只給男生八九分,女生更慘,只有五六分。我們惠家河的12名知青中,只有我和呂頭是19歲,其他10個人才剛滿16歲,只是些半大小子,無論體力還是幹農活的技術,都差得遠呢,可隊裡卻決定我們與壯勞力享有同等待遇!惠家河鄉親們的這種寬厚之心,實在應當讓人感激!不過,當時我們並不是這麼認識問題的。我們不僅認為享受同等待遇是理所應當,還認為許多“老帽”不如我們勞動積極,不配拿滿分呢!

應當由誰教育誰

日記裡寫著,那幾天,我們還幹過一件特殊的活兒:

昨天和今天是在原上挖地,填平了國民黨時代的戰壕。這些戰壕和碉堡是修在舊鹹榆公路兩邊的,抗日戰爭時期,多少有志青年在這條路上橫遭綁架與迫害啊!

儘管黃陵離延安很遠,但畢竟屬於延安地區。對我們來說,“革命聖地”還是非常令人嚮往的。這裡居然還保留著一些幾十年以前的老戰壕,想到當年父親奔赴延安參加革命的時候也許曾經在此路過,我很有些激動,“革命熱情”油然而生。我想,看到這些戰壕,其他知青也會有很大觸動吧。

實際上,為了激勵和保持“革命熱情”,我們知青採取了很多具體措施。比如,我們不僅自己始終堅持“早請示晚彙報”,還建議社員們也必須同樣執行;隊裡接受了建議,於是每天上工前便由知青輪流領頭“萬壽無疆、身體健康、滿面紅光”一番,然後隊長才能派活。為了關心國家大事和世界革命的大好形勢,我們還自費訂了一份《人民日報》。

為了提高階級鬥爭的警惕性,我們還想讓隊裡安排批判“地富反壞右”,但是全村成分“最高”的只是一戶富裕中農,似乎不應是階級鬥爭的對象。據說倒是有一個“壞分子”,可他的罪行不過是小偷小摸,在村裡輩份又比較大,隊幹部對批判他的態度有些模模糊糊。隊裡不組織批判會,我們也沒辦法,只能勒令那個“壞分子”每天必須老老實實戴著白袖箍,以區別于普通革命群眾。

然而,這些革命行動並不能很好地解決許多實際問題。比如,如何“接受貧下中農的再教育”。這可是偉大領袖“最新最高指示”中最重要的一句話,是我們必須認真貫徹認真執行的。

問題是:我們這裡的貧下中農的革命覺悟似乎很成問題。我在日記中寫了這樣一件事:

今天在地裡,向隊幹部們提了一些建議,如隊裡養豬。可是他們老是強調困難。最後談到這樣一個問題:“人活著到底是為什麼?”他們異口同聲地說:“為了吃飯!”

這可真叫我們大吃一驚。爭了半天,誰也沒說服誰。他們又問我:“你怕死不?”我說:“只要用毛澤東思想武裝起來,就不怕死!”“你不怕死我可怕!”

後來我又問:“你們知道雷鋒嗎?”“不知道!”一個乾脆的回答。這真叫我有些茫然了。

毛主席說:“嚴重的問題是教育農民!”真是一點也不假呀!要想改變農村的落後狀況,要把“私”字徹底拔掉,實在不是一件容易的事。但這卻又是一項重要的工作,否則,共產主義何日實現!

今天重看這篇日記,我只有苦笑。看來一旦擺脫了離京前那一段窘迫彷徨的時光,我很快就又恢復了“無產階級革命接班人”的角色,動輒考慮的都是有關實現共產主義的大問題了。

我不知道“老帽”們是如何看待我們的。我們有公家發糧給餉,卻又要讓我們和他們一樣靠勞動掙工分;我們說是來接受他們“再教育”的,可他們不知道該如何教育這些一副居高臨下模樣的“北京學生”,要說是我們教育他們還差不多!因此他們應當比我們更惶恐呢。

實事求是地說,“老帽”們和我們想像中“貧下中農”相差實在太遠。經過多年無產階級傳統教育,我們心目中的貧下中農的形象,應當是高大威武英姿颯爽立場堅定鬥志昂揚,眼下這些猥瑣卑微的老農民,張口閉口除了“喋”就是“日”!這倒符合某個反動古人的話:“食色,性也!”

我們平日與老鄉接觸時間最多的場合,自然就是上工。每天的工間休息,基本就是一堂生動的性交普及課。因為現場男女混雜有所忌諱:比如老公公自然不能當著兒媳婦說得不正經。所以許多“葷話”往往表達得十分含蓄,但又人人聽得明白。像這段經常有人表演的“縣幹部講話”,便很有代表性:“我是縣長──派來的。是專搞婦女的──工作的。今天召集婦女開會,那大批的──已經來了。小批的──還沒有來。……我和你們婦女隊長,在一起搞了好幾年──工作了。我倆的水準差不多。我知道她的──深淺,她也知道我的──長短……”

只有深知陝北方言內中奧秘的聽眾,才能領會那些意味深長的停頓點和含義隱晦的諧音字的特殊含義。而所謂的“酸曲兒”,由於借助唱的形式,就沒有這樣拐彎抹角,一般都是直奔主題,像什麼“大姑娘遇上個當兵的,一把把拉進了高粱地……”下面的話就不便用文字表達了,因為立刻就是對生殖器官和性交過程赤裸裸的直接描述,讓人聽了臉紅身熱,心跳加劇。

我們原本以為陝北民歌都是“山丹丹開花紅豔豔”“花籃的花兒香”之類的革命歌曲呢,沒想到聽到的卻是讓人酸掉牙的“酸曲兒”,實在出乎意料!理想中的“貧下中農”與現實中的“老帽”相去甚遠,讓我們每一個人都感到迷惘困惑,這就涉及到一個根本的問題:我們來陝北,究竟有什麼意義?到底應當是誰教育誰?

直到許多年以後,我才發現,無論是“接受貧下中農的再教育很有必要”,還是“嚴重的問題是教育農民”,所謂“誰教育誰”的問題似乎是一個偽命題。知青也好,“老帽”也好,其他什麼階層的什麼人也好,不同的人和不同的群體生存在不同的環境中,各有所長也各有所短。誰都可以教育誰;根本不存在必須由誰教育誰。

大風波接連小風波

1969年的冬春之交,大至國家,小至我們的惠家河村,都是風波不斷。

1969年3月9日,星期日

今天送來了我們訂的第一份人民日報,是本月6日的,第一眼就看到那個令人十分氣憤的消息,蘇聯軍隊公然侵略我國領土珍寶島,打死打傷我邊防戰士多人,全國億萬軍民憤怒聲討蘇修新沙皇的罪行。

看到這個消息,叫人肺都要氣炸了。我們大罵了一通蘇修。可惜這兒離邊境千里。如果戰爭爆發,非打到莫斯科不可。我們向隊裡建議,搞一個黑板,宣傳毛澤東思想、講解時事。

最近幾天隊裡選隊長,選了丙章,可他不幹,所以隊裡沒有人管了。

想到國際上革命運動風起雲湧,我們卻在此種地,什麼也不知道,真是十分那個。

誰也不會料到,“珍寶島事件”愈演愈烈,竟會影響國家和許多人的命運。後來舉國上下開展“備戰備荒”、大規模疏散城市人口、大批幹部遣往“五七幹校”……都與此不無關係。政治上的翻雲覆雨本是老百姓根本搞不明白的事情。不過那個年代很特殊,像我們這些普通知青,也都自認是偉大的愛國英雄,恨不得戰爭明天就打起來,而且“非打到莫斯科不可”。

無可否認,我們的氣憤是發自內心的,確實是“肺都要氣炸了”,連飯都沒心思吃,在窯洞裡拍桌子踢板凳齊聲大罵“蘇修”。記得最衝動的是餡餅,把手都拍腫了,連著幾天沒法幹活。如果當時“上面”讓我們報名參軍,保證個個踴躍、毫不含糊。

就在這個節骨眼上,從北京傳來的消息更加激化了我們的情緒。

(未完待續)

(文章選自網上,轉自新三屆,來源:玉宇清輝。本文摘自作者著《惠家河紀事》,當代中國出版社2018年出版)

【作者簡介】陳光中,北京八十中高中68屆學生。1969年初到陝北黃陵惠家河村插隊。後當過鐵路養路工、工農兵學員、蒸汽機車技術員、電腦工程師、文字編輯。已退休。現為北京作家協會、北京博物館學會及北京市文物保護協會會員。發表作品400余萬字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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