有這樣的說法：“車鉗銑，沒法比；鑄鉚焊，沒人幹；叫翻砂，就回家。”人們最不喜歡幹的活，是髒活、苦活、危險活、沒有任何成就感的繁瑣活。但是累活，卻往往帶來成就感，成為可引以為榮的經歷。

知青經常提到的話題就是“累”，還會搬出來彼此攀比。尤其兵團知青，“累”的體會更是突出。津津樂道的，一個是地壟很長，一個是蔴包很重。這些事情對於村裡農民，對於老三屆插隊知青來說都是些家常便飯。如果就勞動強度而言，那些“累”的描述中卻往往計算不出更大的勞動量來。

不過兵團知青的體會我相信是真實的。特別是老三屆以後北京的六九屆，也像插隊一樣“一鞭子”趕，“一鍋端”，去了兵團（也曾經讓老忠這號削尖腦袋也進不了兵團的人羡慕不已）。但是和老三屆不同，六九屆沒有高中生，清一色的“未成年人”。雖然未成年，但待遇和成年人沒有區別：一樣領工資，一樣發勞保，一樣有公費醫療，一樣提供後勤保障，一樣享受節假日……從領導的角度，當然也要求他們和成年人付出一樣的勞動力。但是他們做不到，年齡所限，無可厚非，強人所難，勞累無比，這是未成年人正常生理上的勞累。

不過從上述兵團知青津津樂道的兩項看，“累”的體會更多是來自心理壓力。說穿了，“累”的體會來自對休息的期盼。這也是為什麼地裡勞動時不能抬頭看前面地壟的原因。抬頭看前面的地壟，就總在盼望著幹到地頭好休息，越這麼盼著就越“累”。不盼望著休息的心理狀態，也就沒有這樣所謂的“累”。

是的，農民“不盼著休息”。很多人大概不能理解：誰會對休息有意見呢？這裡面就要討論一下：到底什麼是“休息”？不幹活歇著，就是“休息”嗎？

失業（或待業）也不幹活，也歇著，這是“休息”嗎？眾所周知，誰都不情願這樣的“休息”。因為這不是所盼望的“休息”。 “休息”不是僅僅不幹活，而是不幹活還有錢掙、有飯吃、有水喝、有煙抽……這才能叫作“休息”。抬頭看前面地壟，盼望著幹到頭，因為幹到地頭，就能得到喘口氣、抽棵煙的休息，也正是這種：不幹活，也在出勤之內的休息。“帶薪休息”才是真正的休息。

而農民或當農民的老三屆插隊知青沒有“工分照记”的休息可以盼望。他們沒有假期，沒有公休日，也沒有後勤。隊裡收了工，回家還要幹：不算自留地，還必須上嶺拾柴、下溝擔水、燒火做飯、磨面蒸饃。這些事情出的力再大，流的汗再多，都是屬於“私活”，是沒有任何收入的。但是不幹不行，不幹就沒飯吃。這時候如果偷懶歇著，和“休息”二字根本不搭邊。所以說，在農業勞動中需要學會的，決不僅僅是農業技術和勞動技能，更重要的一課就是勞累時候的心理調節。只有在無“休息”可盼的時候，你才能真正知道：“累”，是不值一提的。誰要是以為“累”的感覺就能體現出很大的、極限的勞動強度，那可就大錯特錯了。

扛蔴包，很多兵團知青以為是體現了巨大的勞動強度，甚至以為就是在拼體力，把它當作了一次吹牛打賭、一場體育比賽，甚至為此受傷。

農業勞動和體育比賽是有很大區別的，比賽是追求極限，而且比賽過後必定有休息和調整。但勞動是年復一年、日複一日的，不能想著今天一拼明天就能休息。如果你心裡明白：今天這樣幹，明天還要這樣幹，天天都要這樣幹，沒“休息”可指望，這樣的心理狀態就不會喊“累”，也不必喊“累”了。

老忠曾經仔細計算過，當初我們插隊知青上嶺拾柴一趟，要比兵團扛一天蔴包，強度要大上很多倍。不要告訴老忠“在兵團也去拾柴”，因為那都是要算出勤，都是有收入的。而且運輸有車輛，也仍然有專門的後勤。壓力不大，反而類似一種野外的郊遊。

北京人都可以想想：從玉泉山下出發爬到香山頂峰，累不累？如果讓你接著下山回到出發點，累不累？如果回程還要扛著100多斤柴，累不累？如果限制從上午九點到下午兩點就要這樣往返，累不累？如果這麼一趟的收穫，除了柴禾沒有任何工資或工分，累不累？如果回來以後還要自己燒火做飯，累不累？如果吃過還要繼續下地後晌上工，累不累？如果明天還要繼續這麼幹，累不累？

再怎麼難以置信，這就是老忠插隊地方拾柴的真實情況。當然還要加上在嶺上割荊棘，收柴捆，調整柴擔前後、左右的平衡，再從山坡上移動到山路上的繁瑣過程。即便不記隊裡的工分，事先也還是要和隊長“請假”，男勞力缺席會影響隊長的生產安排。插隊知青就是這樣，跟當地農民一樣這樣幹著。重擔子壓在肩膀上翻山越嶺幾十里也不用喊“累”，因為沒有你的“休息”可以盼望。喊累沒有意義，沒有作用。

自留地的活和隊裡上工很類似，都是種地，都是繁重的農業勞動。但那是自己的私活，沒人給你派、給你安排。幹不幹？啥時候幹？全由著你自己。不言而喻，不幹就打不下直接屬於自己的糧食。這也是體現出對土地、對莊稼的責任心。回過頭來再看拾柴挑擔，燒火做飯，磨麵蒸饃，那都是出自對生活的責任心。

總結一下：只要把幹活看成是自己的事情、自己的責任，是必須完成的，是應該主動完成的。也就成為了不盼望休息的事情，成為了沒必要喊累的事情。那麼以同樣的態度，同樣的心理，應對村裡、生產隊裡的農業勞動，即便不是自留地，即便不是為自己擔柴，也應該是同樣的態度——也就是“主人公”的態度。沒有責任心的勞動是雇傭勞動。無論時間長短，無論強度大小，雇傭勞動總是最“累”的。難怪馬克思有這樣的主張：消滅雇傭勞動！

只有真正擔負責任，只有真正當家做主，只有不盼望“休息”的心理調節，才是根治“累”病的靈丹妙藥。

【作者簡介】 張亭，男，本會會員，網上筆名：朱老忠。北京66屆高中畢業生，68年下鄉山西夏縣。76年回城後當了8年陶瓷成型工，畢業于唐山業餘工學院，任機電工程師。1999年來美國，在洛杉磯國際日報任職。現已退休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