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发布日期:2025/7/30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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(接上期)
直面歷史
幾十年後看到,有人總在試圖把上山下鄉的意義說得如何高大上,甚至拔高到培養革命事業接班人的高度,這種荒謬就實在越來越離譜了。讓幾千萬正在求學的青年放棄學業,去農村或農場從事艱苦的體力勞動,培養的是什麼接班人?往好聽一點兒說,充其量還是要成為所謂瞭解社會、瞭解農村、瞭解農民的傳統革命者。而革命者就是不停頓地繼續革命,革命就是目的,目標永遠高於一切,可以不惜任何代價。即使有一批精英由此脫穎而出,代價也實在太過慘痛。
知青接受了再教育有過什麼收穫?用當時的文件規範語言無非是:經受了鍛煉,增長了才幹,提高了覺悟,做出了貢獻,把文化科學知識帶到了農村,成為農業戰線的一支重要力量。與勞動人民相結合,使他們鍛煉成為有文化、有知識、能勞動、會技術的新型農民。翻來覆去,就是這一套看似冠冕堂皇實際上矛盾百出的陳詞濫調,總之就是要爭取去當一個好農民。知青運動的徹底終結,已經揭穿了所有的謊言和別有用心。
而說到底,那就是一次國家災難。災難中的每個人都是受難者。有人在苦難中沉淪,有人在苦難中堅持,有人在苦難中崛起。每一次災難也許都會錘煉我們的堅強,都會警醒我們的奮起,都有可能成為民族的一種精神財富。但是,災難就是災難,所有災難中的附加收穫絕不應該成為美化災難的任何理由。
一次傷亡慘重的大地震之後,民族的凝聚力可能會在與災難的抗爭中得以增強,人的意志也許會在災難的考驗下更為堅韌,也有人會成為抗災英雄,但你只會慶倖生命的頑強,豈能去讚美地震?說你“無悔”?如果失去選擇的權利,從哪兒來的“悔“與“無悔”?所謂悔與無悔的爭議,根本缺失的就是歷史感,更多的是以個人為中心咀嚼苦難的自戀情結。
中國人常常喜歡讚美苦難,認為苦難能磨練意志,從而使一個人變得堅強和偉大。事實上,苦難轉化為創造的動力有著很嚴苛的條件,苦難並不必然導致堅強,相反在很多情況下,會毀滅人的尊嚴,傷害人的心靈,扼殺天才的創造力。
一切沒有選擇的行為,在道德上都是沒有價值的。如果以回鄉知青作為比較,他們也是留在農村務農,與城市知青並無兩樣,而城鄉二元體制使之成為兩個有著很大差別的階層,這是非常不公平的。哪個回鄉知青會去、或者有資格去,討論“有悔”與“無悔”?那難道不都是命運!而就在這種嚴重不公中,廣大回鄉知青裡同樣湧現出了很多優秀人才,比起城市知青,他們的經歷更坎坷、更不容易,也更值得關注。
1700萬城市知青的下放鄉村,也無疑是一次歷史性大遷徙,可與抗戰初期幾十所大學被迫內遷的那次大遷徙遙相對應,時長雖然相近,規模卻遠為龐大得多。只不過上一次是為了護佑文化,延續國脈,是在戰火紛飛中,成千上萬的青年學子經過艱難跋涉,到大後方求學的感人故事;30年後的這一次則是貽害未來,文明之劫。兩次遷徙的主題曲更是全然不同,一次是為了國家未來的發憤苦讀,另一次則是為了基本生存的無盡勞作。看看無數知青回城之路的艱難,也就很容易理解,此次大遷徙該是怎樣的歷史逆行?
如果以更廣闊的視野去觀察,也許會更清楚我們曾經失去過什麼?英國史學家霍布斯鮑姆在其名著《極端的年代》中,把1945至1970年代初稱為 “黃金時期”。他認為,“這段時間的繁榮,不但是史無前例,可能也是少有的例外,它所造成的經濟、社會、文化的驚人變遷,是人類有史以來最巨大、最快速、最根本的。短短數十年光陰,對人類社會造成的改變遠勝任何長度相當的歷史時期。黃金時代結束了自新石器時代以來占統治地位的農業社會,使世界在總體上進入了工業社會和後工業社會,即使在落後國家裡也同樣發生了城市化進程。”
近代以來,人類分工的歷史就是勞動力逐漸從農業中分離出來的歷史,分離的速度與文明進化的速度成正比,中國竟然在農民仍然占比80%以上的前提下,大張旗鼓地號令重返農耕時代,走上一條與世界發展旗幟鮮明的反向之路。
1969年7月,美國“阿波羅”飛船登月成功。同年,在美國誕生了互聯網。1971年,林彪墜機蒙古,中國重返聯合國。1972年,美國總統尼克森訪華。1973年,越南戰爭結束。約伯斯與比爾·蓋茨都是1955年出生,他們這一代沒有被迫去開墾中西部的荒野,而是在最富有創造力的年齡,引領全世界走進了改變歷史進程的互聯網。無論政治還是科技,中國與世界都正在發生著一個又一個重大變化,而幾千萬失學青年卻還躬身在田壟間辛勤耕耘。
儘管從八十年代起,經過40年的改革開放,中國以“後發優勢”迅速崛起,此前我們只是那個“黃金時期”的動盪旗幟,不過是那個世界經濟社會跨越式大發展的局外人。用學者汪暉的話說,改革開放以前的中國社會主義現代化實踐,包含著強烈的反現代性的歷史內容,文革的結束,標誌著以不斷革命和批判資本主義為特徵的社會主義宣告終結。
這當然也是知青上山下鄉運動不可能持續的根本原因所在。以“反現代性”去追求所謂現代化,這對無解的矛盾本質上來自對現代化目標的荒謬認知。而現代化究竟應該包括哪些內容,這個事關國家未來的核心問題,至今是否仍然尚未徹底解決?
幾十年後,當我們漸漸懷戀起往日時光,所有經歷過的那些坎坷或磨難,都可能已成為溫暖的回憶。從1966年到1976年,十年動亂也好,十年浩劫也好,十年探索也好,總之是千載難逢的奇葩歷史。面對國家災難,個人必然難以抗衡甚至無從抱怨,衡量每一個人的,只能是他應對災難的方式。為了歷史不再重演,每一份珍貴的記憶都應該得到不斷地發掘與傳遞。
作為中學生,我們參與文革的程度其實十分有限,更多是充當了見證人的角色,特別是在農村插隊期間,只能遠遠驚異於上層權力鬥爭的波詭雲譎。但由於處於成長初期,從世界觀、價值觀、人生觀到思想觀念,從學習訓練到道德培養,外部環境的劇烈變化與非正常化,傳統的人為撕裂,社會角色的巨大落差,都造就了獨特的一代。這涉及到何止一代的數千萬失學青年,由此結出的苦果,將不得不留給幾代人去消化。
雖然每個人都是他所生活時代的歷史親歷者,但“一千個人就會有一千個哈姆雷特”,不過五十幾年的滄桑,不同的人心中或口中的文革已經千差萬別,對插隊生活的回憶也是如此。無論如何,親歷者和見證人都是被動的歷史角色,只有到了八十年代,對所經歷嚴酷生活的感悟,直接推動著思想解放運動,從而造就出新一代改革者。一定意義上,那也可以算是曾經接受農村生活再教育的一種不斷反思的重要成果。
縱有千變萬化,社會進步與走向文明的潮流畢竟不可阻擋,只是你的生命軌跡是否能夠融入這個潮流,那真是只能看你的機緣了。多少天才人物、有志之士、有識之人,被湮滅于黎明之前的黑暗,回想起他們,無論有過什麼樣的成績或成就,唯有感恩與慶倖吧。
自由學者阿城在談到佛教造像時說,巫教社會沒有個人意識,是由巫師去引導大家。而像中國的孔子、希臘的亞里斯多德、印度的釋迦牟尼這些人,都是面對一個沒有個人意識的巫教社會,開始產生個人意識,這就叫覺醒。在佛教裡,開悟其實就是覺醒。釋迦牟尼是靠個人開悟的,孔子傳遞給學生的也是一種個體意識,而不是集體意識。這樣的人都是覺醒者。所有的教育都應該是一個開悟的過程,開悟之前,你認為世界是這樣的,思想變化以後,世界就成為另外一個樣子。那是因為自己開悟造成的,而不是什麼神力幫你改變了這個世界。
我們這一代人,從文革捲入亂世,插隊則直接被拋入社會最底層,然後一步一步伴隨著國家的命運成長。從建國到文革,我們所有的努力都是怎樣更好地融入集體意識。離開學校以後,或到農村或到廠礦,大多數人都是從底層開始認識社會,在迷茫中逐漸萌生出個人意識。個人意識的發端、弘揚乃至漸趨成熟,已成為改革開放以來國家發展與進步的重要尺度。
不是每個人都能從經歷者成為覺醒者,其間多少坎坷,能跨過去才又是一片風景,又是一層境界,這既是我們的人生之路,更是我們的人生之幸。
(全文完。文章選自網上公眾號“新三屆”)
【作者简介】沙亦強,1952年出生,北京四中67屆初中畢業,山西山陰縣插隊5年半。其後上過中專、大學、雙學位,當過工人、幹部、教授、企業高管、記者,搞過行政、教學、研究、經營、管理、諮詢、媒體。在電力行業摸爬滾打40餘年,教授級高工,退休于中國電力企業聯合會。有讀書之癖,並多有著述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