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发布日期:2025/4/17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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2014年初冬,丹萍離開洛杉磯,不遠萬里來到了貴州黔西鳳凰鄉八塊田村,那裡是她四十年前上山下鄉的地方,當時住在“陳舅舅”家裡。
說起這戶舅舅那完全起源於一個誤會。那還是文革前的一個中午,南茜的父親從學校回家吃午飯,途中遇見了一位中年人背著一篼大煙葉在走街串巷叫賣。父親想買,但囊中無銀,遂請賣煙者跟隨來到家中。王家好客是家傳,甘溪河爺爺在世時就是每頓飯都要有外人陪著才會上桌,有時家中無客,他會親自走到街口抓一個路人進來入席。
買賣成交,錢貨兩清。父親向裡間廚房叫道:“大孃,加一雙筷子一隻碗,有客人來了。”賣煙者被留了下來,陪著全家吃飯。那時的父親剛戒了香煙,改抽葉子煙,所以他倆談的盡是一些關於葉子煙的事兒:葉子煙沒有經過烤制,是由鮮葉經日曬或陰乾而成,它具有厚實寬大油膩的特徵,葉子煙勁大,煙油重,但尼古丁含量低,等等。
飯畢,賣煙者離去,可幾分鐘後又返了回來,站在大院中間,指著王家的屋門吼叫:“難怪你要請我吃飯,就是為了不給我煙錢。”看著四周不斷出來湊熱鬧的鄰居,他接著說到:“請你們評評理,按常規,無緣無故,他憑什麼請我吃飯。”是的,賣煙者的話聽起來是那麼的合情合理,與多年後南京法官們對所謂的彭宇案的判詞如出一轍。父母一起從屋內出來,來到院中,請發怒者稍安勿躁。不一會兒功夫,賣煙者自己在那髒兮兮的內衣口袋裡把賣煙錢找了出來,連連說著對不起,怏怏地走了。
第二天,他又回來了,送來一大捆葉子煙說是為了賠禮道歉。後來,大家聊起家常,媽媽知道了他姓陳,與外婆家是同姓本家,便認下了這門親。從此,縣城裡的漢族王家在八塊田就有了一個毛南族的陳舅舅家。
毛南族,自稱“阿難”,意思是“當地人”。他們人口較少主要聚居在雲貴高原和廣西一帶。毛南族人大多生活在重巒疊嶂間,耕地狹小,迫使他們惜土如金,有“土能生黃金,寸土也要耕”的俗諺,所以在毛南族地區到處可見層層梯田,宛似飄帶,無比壯觀。
次年秋天,陳舅舅家二兒子,小二哥結婚。父母工作繁忙,分身無術,便派三哥當代表,前去送禮祝賀,卻三日未歸。母親趕去查詢,才發現主人家熱情好客,把三哥當作城裡來的貴賓,婚宴上敬酒不斷,結果十來歲的孩子平生第一次喝酒,就被灌得酩酊大醉,在後院一個無人知道的草垛裡昏睡了三天,好在剛剛醒來。那年頭,父母工作忙,養育孩子多,家中少一個沒人在意,而通訊又欠發達,丟了孩子,雙方無法確認,都假設已在對方家裡。
丹萍的到來,無疑成了八塊田的一道風景。主人家東邊的土屋成了丹萍的閨房。那是一座獨立的農家土屋,低矮昏暗,使人聯想起唐代馮著的《燕銜泥》所說“爾莫厭老翁茅屋低,梁頭作窠梁下棲”的著名詩句。丹萍搬去前,當過泥水匠的三哥終於有機會當了一回泥水匠的“包工頭”,請來他的兄弟夥在屋南邊的牆上開了一個窗戶,把屋內牆壁、屋頂用白石灰全部粉刷一遍,用桐油把大門抹了兩遍,使得新家煥然一新。
每到週末,丹萍回家,陳舅媽就會帶著小孫子偷偷地睡在她那乾淨舒適的床上。半夜,小孩醒來就站在床上把尿直接撒在地上,使得丹萍回來後不得不用鏟子先鏟去那一層被尿浸濕的土,再用大蒲扇扇上一陣才能入屋安坐下來。
平時到了傍晚,丹萍的琵琶聲一起,全村的孩子都來了。他們圍成一圈,叫著“琵琶孃孃”,但又怯生生地遠離著琵琶,生怕碰壞了那具有魔力的音樂盒。在八塊田的那些日子裡,丹萍最好的朋友就是小二哥家的大女兒潤菊。那時,小潤菊還不滿十歲,有著一雙明亮的大眼睛,圓圓的小臉,見人笑眯眯,特別是有一對迷人的小酒窩在嘴角常常跳躍。
“窮人的孩子早當家”。小潤菊總是親熱地陪著“琵琶孃孃”一起去打豬草,摘蔬菜,薅苞穀。夏秋季節每逢返城,丹萍都要跟著她一起采上一筐野生刺梨,背著回家,在那物資貧乏的年代,讓家人享受一下貴州水果之王的美味。有時采得太多,大孃會用它來釀酒,讓全家品味一下清代黔西知府吳嵩梁的詩句:“新釀刺梨邀一醉,飽與香稻愧三年”。
時過不久,“琵琶孃孃”的琵琶聲少了一些,開始每天自言自語一些鄉親們聽不懂的話。即使在田間忙作,她偶爾也會停下手中的活,從口袋裡掏出一張紙片,小讀片刻。小潤菊看著發呆,問孃孃是否在說苗語。孃孃告訴她,不是苗語,那是英語,是很遠很遠地方的人說的話。小潤菊聽不明白,又問:“很遠,有到省城貴陽那麼遠嗎?”孃孃說:“大概有一百個來回吧。”
冬去春來,陳舅舅家的大白豬一窩下了十二隻豬崽。丹萍選了兩隻耳朵立起、尾巴卷起的肥胖胖,用背篼背著送回家去,交給大孃餵養。途中,兩隻小豬活蹦亂跳,大小便齊發,使得搬運工疲勞之極的同時,背後從上到下變得臭不可聞。儘管如此,她一路走來,手中還捧著一本英漢對照簡寫版的狄更斯名著《雙城記》,口中念念有詞。下一個春節,三哥和他的四大金剛從八塊田拉回來五百斤糧食,兩隻白豬貢獻了近六百斤的肉,家中又一次有了豐衣足食的感覺。
後來,“琵琶孃孃”回城很少再來,鄉親們聽說她去黔西三中當數學課的代課老師去了。再後來,“琵琶孃孃”就不來了,大人們都說她去了一個更遙遠的地方、說更聽不懂的話去了。從此,小潤菊家也就冷清了下來。
幾十年過去,潤菊長大了,她沒有離開日出而作、日落而息的八塊田半步,而“琵琶孃孃”似乎一直是她的生活支柱,精神偶像。婚後,她不斷給三個漸漸長大的孩子講述“琵琶孃孃”的故事,那是她心目中一個又鮮又活的勵志榜樣。結果,她造就自己成為了兩位大學生和一位中專生的母親:這在八塊田地界獨一無二。
“琵琶孃孃”離開家鄉,走遍世界,經常會在夢裡再回八塊田,總要送一些自己的衣服給那個既漂漂亮亮、又可憐兮兮的村姑。然而,“夢裡不知身是客,別時容易見時難。”
這次,“琵琶孃孃”的到來讓潤菊大喜過望。她拉著孃孃的手,帶著去看她兩層樓房的新屋,看她那三個孩子的照片,看她那屋內新的傢俱,是那樣的喜氣洋洋,幸福無限。而孃孃則在興奮之時,毫不猶豫地脫下了萬里迢迢穿在身上帶來的那件綠色呢料大衣,硬逼著潤菊立馬穿上。
這一刻化為永恆,讓孃孃夢想成真。
【作者簡介】王丹萍,出生於貴州黔西,1978 年自學考入川大日語專業,文學學士,曾在揚州大學從事教學和兼職翻譯,漂流世界,相夫教女,熱愛音樂,喜好演奏,近年來有多篇回憶和紀實作品發表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