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发布日期:2025/4/17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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1958年大躍進的風暴席捲全國,最高領導人要“趕英超美”,於是無論城市農村一律進行統一行動:大煉鋼鐵、大辦糧食、大躍進、吃飯不要錢……其折騰的後果,卻迎來了“三年自然災害”、三年大飢荒、餓殍遍野,經濟被推向了破產的邊緣。為了轉嫁危機,減輕城市的經濟負擔,1962年開始壓縮城鎮人口,一般有政治歷史“問題”的家庭,整戶被強制下放農村。1964針對初高中畢業生,開始搞“上山下鄉”運動。
1959年我讀完高中,遇到推行極左路線,推行”出生論”——凡是地主、資本家家庭出生的人,都是被專政、被壓迫的對象。我出生於地主家庭,而且還被打上了一個”海外關係“的烙印(大哥在台灣),所以在那個豺狼般的階級鬥爭統治之下,我被拒之大學門外,十二年的寒窗苦讀付之流水。我的兄弟姊妹無一例外都遭了殘害,弟弟不得讀高中,妹妹不得讀初中,而且不給工作,不給生活。唯一的出路就是按照當時的指示精神:“農村是一個廣闊的天地,在那裡是大有作為的。”那時文化大革命還沒有展開,“知青上山下鄉”運動還沒有大規模地開始,只是城市裡出生不好的學生,被逼迫下放“與工農相結合”。說什麼“出生不由己,道路可選擇”,用這些冠冕堂皇的詞語糊弄這些被下放的學子。
我雖然依靠親友幫助,找到了一份鄉村中學教師之職,工作了四年,因為文革之前的學校基礎教育比較厚實,所以我的四年教學實績不錯,在那三個鄉鎮合成的一個教學片中頗有影響,但是校長還是留不住我,因為當時在執行極左政策。1964年我被編在一個四人組成的知青組,下放在江蘇北部黃海之濱一處偏僻的農村,要求“滾一身泥巴,幹一輩子革命”。
來到了農村,我是一個體單力薄的學生仔,而且按計劃分配給我每月衹有28斤口糧,忍飢捱餓地與當地壯勞力農民一起挑擔、挖渠、耕種、收穫,一天到晚,面朝黃土背朝天。還有就是冬季服勞役,開河建築海閘,從凌晨到夜晚所謂“兩頭見月亮”地幹活。早晨月亮還掛在天上,沒有落下,生產隊催促上工的喇叭就響起來了,我總是懵懵懂懂地起身跟大夥兒下地,中午半小時吃午飯,飯後接著幹到晚上,直到天空月亮升起,收工的喇叭才會響起來。日覆一日,年覆一年,就這樣蹉跎歲月,消耗青春地“結合工農”。
難道就這樣“幹一輩子革命”?就是人生的前途嗎?這是一種欺騙!正如林彪“副统帅”日後所說:“知青下放就是變相勞改。”確實如此,我不能再接受這種欺騙了。於是我將“與工農相結合”的光榮任務放到了一邊,開始自學英語,相信總有一天會有用。在學校裡已經學過一點,有一點基礎。於是拿起了《新概念英語》開始研讀,沒有老師指導,從語法入手自學比較順利,然後強記單詞,學習句法、句型、動詞時態,每時每日無不鑽研苦讀,還專門研讀了一本《英語讀音規則》。可是衹是個“啞巴英語”,因為沒有聽和說的工具,即使有也不能使用,因為被別人知道,我就罪不可赦了,所以聽說的能力幾乎沒有。
兩年後,“史無前例的文化大革命”全面展開,大批中學生被送到了農村,暴風一樣的革命浪潮席捲全國,報紙雜誌、廣播電台全面宣傳革命的大好形勢。特別是宣傳偉人的健康體魄:“我們的偉大領袖、偉大的統帥、偉大的導師、偉大的舵手紅光滿面,身體非常非常健康”、“偉大領袖是一位游泳高手,今天在武漢橫渡了浩瀚的長江”、“根據醫學專家的推測,偉大領袖的身體素質能夠活到一百四十歲”……
我聽到這些宣傳時,起初並不相信,世上真有活到一百四十歲的人嗎?可是,當我聽到另一則傳說以後,我就不得不相信了:偉大領袖的夫人江青在山東青島療養,雖然年逾花甲,但看起來像少女,皮膚既白又嫩。其養生之道是,從年輕水兵的脊椎裡抽取腦脊液,再注射給她。我想,這些大人物,為了延長自己的壽命,無論什麼他們都會做,而且一定能夠做到。偉大領袖的養生辦法,肯定也是通過生命科學專家,給他施用了一種不為人知的絕招,能夠為他延長壽命,他能活到一百四十歲,完全有這種可能!
想到這裡,我開始絕望。那時偉大領袖才七十幾歲,如果他再活七十年,我這個二十幾歲的小伙子,到那時骨頭早去打鼓了,這輩子還有出頭之日嗎?我開始灰心喪氣,停止了英語學習,整天渾渾噩噩,精神崩潰了。
誰知道十年後、偉大領袖去世,他也僅僅活了八十三歲,他所發動的文革,堅持了十年也隨之戛然而止。
我的青春又被耗去了十年,但畢竟看到了一線曙光。
改革開放以後,我大哥回來了。這是他從1949年離家以後第一次回來,整整相隔了40年。他是以美國《國際日報》總編的身份,應中國新聞社之邀,回大陸探親旅遊。當然這也大陸的統戰工作的一部分。當了解到我們全家人因為“出生論”和“海外關係”而受盡了磨難以後,就決定為全家人申請移民美國。
在等待移民排期的日子裡,我又捧起了書本,除了繼續學習英語以外,又自學了南京師範大學漢語言文學的全部課程,並且通過了南師大的專業考核後,被授予了南京師範大學“漢語言漢語言文學”科系的畢業證書。從此,我成為一名正式中學教師。
春天終於來了,但是來的太遲,人生最寶貴的十幾年青春,就這樣被無辜地消耗殆盡,前途無望,一輩子的損失,心中留下永久無法癒合的傷口。每當想起祖上是書香門第,傷口就汨汨地流血,其中的痛苦,誰與評說?只恨自己生不逢時,處不逢地。
來到了美國,我已經年逾花甲。看到美國的教育條件竟然這麼好,人人可以上大學,觸動了過去失學的痛苦。心想,如果將過去被蹉跎的歲月時光,用到現在,我讀個碩士、博士甚至博士後應該不是問題。可人生哪有“如果”?
過去所學的一點英語,現在居然還起了作用。雖然聽與說不行,讀與寫還算可以,經過預習,一次就通過了入籍考試,成為了美國公民。
內子見狀,不甘於綠卡身份,她要嫁雞隨雞,也想考公民。而她是文革時期的初中生,論水平衹有小學程度,對於英語,她是一竅不通。在我的輔導下,從二十六個字母開始,進行苦讀、苦練一年,經過兩次面試,竟然也通過了入籍考試,真正是難能可貴。為此,她還寫了一篇文章,刊登在2015.11.8.《世界周刊》上,題目是《英語文盲終入籍》。
自此,我們從被統治的賤民,變成了真正享受民主和自由的公民。坎坷的道路終於被走完了。
【作者簡介】陳甡,筆名“深沉”,男,1939年出生於江蘇省一個富裕家庭。因為家庭出身,在讀書、工作過程中一直坎坎坷坷,受盡折磨。高中畢業不被大學錄取,擔任過中學教師、經歷過上山下鄉,務農15年之久。1979年之後,於南京師範大學修完漢語言文學專業,從事正式中學教育工作。業餘創作,以小人物的遭遇,反映大時代的歷史。2005年移民美國,前後撰寫了五十多篇十幾萬字的《歷史微瀾》系列文章,發表於北美《世界日報》等中文報紙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