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发布日期:2025/11/3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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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913”事件發生時,我在黑龍江“北大荒”的一個農場裡“上山下鄉”。我們這些北京“知青”們知道此事已經是兩個多月以後,是幹部子弟莊志軍父親的信中透露。大家都極其震驚。
“誰?!你是說林……林彪,林副主席?這不可能!太不可思議了!你從哪聽說的?九月幾號?九月十三號?到現在不到兩個月!”林亦眉極其震驚,“林彪叛逃摔死了?!”他是“老高三”,1966年本該高三畢業。他因小兒麻痹症一條腿嚴重殘疾,卻自己報名“上山下鄉”。他是個極有理想,但又虔誠相信“上邊”的人。
“沒錯!”莊志軍斬釘截鐵,“我爸爸他們公安局裡都傳達了。誰敢開這種玩笑?現在中央文件已開始往基層傳達。他想謀害毛主席,陰謀敗露後就坐飛機叛逃,飛機後來掉在了外蒙,飛機上的人都摔死了。今天晚上我收到的家信。我爸在信上說的。”
“太叫人難以相信了!他是党的法定接班人,為什麼要……要謀害毛主席?這簡直不合乎邏輯。”林亦眉一慣蒼白的臉現在幾乎沒有了血色,一時無法從震驚中擺脫出來。突然他站起來:“我到革委會查查最近的報紙去。”說著,大晚上的一拐一拐地奔出門。
人們一直圍著莊志軍問個沒完。“不知道,不知道!”他忽然惱火起來,“乾脆給你們念我爸的來信,‘……事情我們已經知道一些時候了,今天中央文件開始往基層傳達,現在說說也無妨。林彪是大陰謀家、大野心家,曾想篡黨奪權!他的兒子林立果還做出計劃要謀害毛主席。事情敗露後,林彪父子和另外幾個死黨在九月十三日乘飛機企圖逃往蘇修。飛機後來在外蒙掉了下來,人都死了……’就這些。沒啦,沒啦!啊──啊──!”他大叫著,做了一個鬼臉。
“他們的飛機怎麼會掉下來?是不是被打下來的?”
“估計是打下來的。現在的問題是咱們軍隊打下來的,還是蘇修打下來的?”
“難道不能是空中爆炸?”
“他們怎麼不跳傘?”
人們七嘴八舌。
“不知道,不知道!我怎麼知道?信都給你們讀了,咱們小小老百姓知道什麼?”莊志軍又接著大喊,他也極力要從震驚中解脫出來:“我的林副統帥,啊哈!當年那些改名叫‘衛彪’的人又得改名了。”
“改叫什麼?叫‘反彪’?”有人接過話茬兒。
“那不成!聽起來是‘反標’,反動標語。”猴三兒忽然冒出來,“有個人姓顧,‘文革’中擁軍愛民,他就改叫‘擁軍’。結果一聽成了‘雇傭軍’……”猴三兒是“69屆”中顯得最沒心沒肺的傢伙,活寶一個。
“行了,行了!你猴三兒就知道起哄。”人們立刻壓制了猴三兒隨意發揮的積極性。
林亦眉從革委會回來。“怎麼樣?怎麼樣?”人們都問。他往鋪上一坐,“九月十三號之後再沒有林……林彪的消息。”他還不習慣直接說“林彪”二字,“外國發國慶賀電中有林彪不能算,只有一條消息間接與林彪有關,說是什麼軍區首長代表林副統帥慰問基層指戰員……這是真的!林彪完了。我簡直不敢想像。”林亦眉連連搖頭。
“今年是大凶年!”宋大魯靠在行李捲上煞有介事,“年初的時候天上就出現彗星。連續一個月我們都看得見它。那顆掃帚星有多大呀!橫貫銀河。自古以來都有凶年出現彗星的記載,不可不信,不可不信……想想今年春天小興安嶺的森林大火吧,遮天蔽日。最兇險的是林彪叛逃摔死!凶年,大凶年……”他也是“69屆”的,喜歡神神叨叨。“這一切都和今年的那彗星有關。”
彗星!1971年二、三月份,夜空中總可以看見那顆巨大、明亮的彗星。連隊裡最初發現這顆彗星的是和我一起喂牛的一個北京小子。他是在夜裡喂牛時偶然看到的。夜裡十二點時,先在東南方向的天邊上看見,極亮,尾巴顯得不長。後半夜三、四點鐘,彗星在夜空中來到頭頂的位置,巨大的尾巴比銀河都寬!夜空如洗的時刻,無論有沒有月亮,你都能一眼看到這位宇宙的不速之客。到了五月初,它雖然已漸漸遠離地球,但在夜空中,它曾光彩奪目的位置上,你仔細地找,仍能發現它隱隱約約的光點。
我看到這顆彗星興奮不已,在夜裡曾經把宿舍的青年都叫醒,讓大家披著棉被站在冰冷的夜幕中,一塊兒為這神奇的景致驚歎,“彗星!”“彗星!”喊個不停。它是大災星?咱不會相信這種無稽之談的,但接受1971年是大災年的說法。林彪事件本身就是一種大災!心靈中“神龕”的倒塌?或許吧,不過我象每個普通“知青”一樣,不自覺地回避這個命題——這個無法回避,早晚要回答的命題。
非用“災”這個字眼嗎?看對誰而言。對“文革”體制本身,林彪事件明明白白地否定了它的“絕對正確”、“永遠正確”。人們早晚發現自己還長著腦子。思想終究不能禁錮。
我從小就被教育著要做共產主義可靠的接班人,要聽“上面”的話,要“遵循”。但現在號召我們“讀毛主席的書,聽毛主席的話”的林彪,党和毛主席的可靠接班人,玩兒完了,死了。他倒不“聽話”!怎能不呆若木雞?我當時只覺得過去所確信的都不那麼堅如磐石的可靠了。
要是林彪這事沒出該多好,永遠相信著“上面”,心中也沒有如今的惶恐。我忽然想起“文革”剛開始時,各種小報上都寫著:毛主席的保健醫生說毛主席至少能活140歲。“140歲?”那時我很不滿意,是比一般人活得長,可是還該更長些,他老人家是多麼偉大的人物“怎麼你也得說毛主席能活一千歲以上!”不過這裡是說毛主席140歲是“至少能活”,沒說最多能活,說不定還是能活一千以上。所以我們要先“敬祝偉大領袖毛主席萬壽無疆”。也得再敬祝“林副統帥身體健康,永遠健康”。不然毛主席還活著,接班人卻死在了前邊,這可怎麼辦?現在“林副統帥”真的死在了毛主席他老人家前頭,而且是萬萬沒想到、更加不能接受的“叛逃”。
我有個好朋友叫張力剛,聽到林彪“913”的事後我立刻去找他。到張力剛他們宿舍裡,鐵育欣正在高談闊論。他也是“老高三”的。張力剛和幾個北京小子們坐在鋪邊上聚精會神,見我來,大家點點頭,張力剛挪了挪,讓我也坐到鋪上來。
“……現在討論林彪是被打下來的,還是自己掉下來的沒意義。”鐵育欣站在屋子當中顯得有些激動,“我們關心的是他為什麼要反對毛主席?他是法定接班人。這可是寫進黨章的。他比毛主席小好多,說實話,他只要等就是了。再者,這一人之下,萬人之上……”
毛主席當時是多麼高瞻遠矚地挑選了林副主席做接班人。現在可怎麼辦?黨和國家沒了接班人。林彪他也太狡猾,怎麼能把毛主席都騙了呢?大家真是這麼想的嘛?該不是冷嘲熱諷吧?別冤枉人,如果是那樣,大夥兒該說:“沒關係,反正毛主席至少能活140歲,就再選個接班人吧。”
“毛主席能活140。怕是林彪等不到那一天,自己先死了。看林彪那瘦樣,他能活過八十嗎?”猴三兒打斷鐵育欣。
“閉嘴,閉嘴!”
“聽你的,還是聽老鐵的?”
“再鬧就把你送動物園。”
聽眾們同聲譴責猴三兒。
“猴三兒說的有一個前提,那就是毛主席能活140歲。”鐵育欣掃了一眼人們。“在坐的是否會相信毛主席能活140歲?他是人還是神?即便是人的身軀,神的思想,也會有個生老病死。我認為林彪是失掉了信任,毛主席對他的信任。所以他察覺後慌了。這才有叛逃和摔死……
“林彪的事出來後,給中央出了個極大的難題,如何向全國人民解釋這件事?‘法定接班人’可是‘文革’的一大功績。現在事情一下倒過來了!他完蛋了。那挑選林彪做接班人豈不成了一大錯誤?樹了林彪,打倒了劉少奇一大幫子人,現在林彪也完蛋了。怎麼會有怎麼多的壞人……”
“林彪太陰(險)!他那樣就是奸臣相。你看他那兩道掃帚眉,那小瞘瞘眼兒,那笑模樣。”猴三兒又手舞足蹈。
“誰告訴你的?”周湛很嚴肅,“呼”地從靠著的行李捲上坐起來,狠命地吸了最後一口煙,把煙頭扔到地上,然後用手點著猴三兒:“你家老人跟你說的吧?恐怕是你奶奶講的。抓‘現行反革命’吧。”周湛是北京知青中最愛讀書的人,別看是“老初一”的,可想法和所有的人都不太一樣。
“老人們都那麼講。”猴三兒有點兒不自然。
“為什麼不早說?現在你這兒‘事後諸葛亮’來了。你看看,這給黨和國家造成多大損失?。”周湛仍舊板著臉。宿舍裡的人都笑起來。
“那還不早就打成反革命?我還想多活兩天呢。”猴三兒自嘲道。
“你呀,你呀,叫毛主席他老人家怎麼放心。不,不!你還是叫毛主席太放心了。你自己說說看,是讓毛主席放心,還是不放心?”周湛繼續道。周圍人又笑,他還是一本正經。
“當然是放心!咳,毛主席想幹什麼就幹什麼,和我沒一點兒關係。我不就是一猴三兒嘛。”猴三兒越來越不自然。周湛終於忍不住笑起來。然後又惡狠狠地罵道:“林彪這王八蛋!他這叫惡有惡報。早晚得有這麼一天。他早就自掘墳墓了……”下面又沒了話,點上根煙繼續抽。
不久即傳達中央文件。教育連長在全連大會上讀了兩天。文件很長,從1970年的廬山會議,一直到1971年的913事件都說到。裡面有“五七一工程記要”的炮製者,林彪的兒子林立果及其死黨暗殺毛澤東的計劃;林彪及其死黨外逃經過;林彪夫婦和林立果在山海關機場乘專機倉惶起飛逃往蘇聯;中途飛機沒有燃料,迫降時墜毀在外蒙的溫都爾汗(當時也只是估計)。其後北京的林彪死黨乘直升飛機企圖外逃,最終由於駕駛員的抗拒迫降北京郊區。駕駛員被害,四個死黨預定同時自殺,結果其中一人最後一刹那朝天開了槍,留下活口讓人們知道更多的陰謀細節。
還有許多別的檔披露的內容也讓人觸目驚心。如被指定用飛機暗殺毛主席的飛行員故意把眼睛弄傷,不敢執行命令;毛主席在南京與軍區司令員許世友的談話;毛主席對林彪最後的決定。當時林彪的專機已快飛出國境,周恩來總理請示是否將其擊落,毛主席說:“天要下雨,娘要嫁人……”意思是:隨他去吧。
如此眾多的高層政治權力鬥爭的秘密,一個個驚心動魄的陰謀,通過傳達中央文件的方式,正式地一級一級地傳達到基層每一個民眾的耳朵眼兒裡,這恐怕是建國以來破天荒的第一次。其宗旨是讓人們相信,林彪及其死黨是一群十惡不赦的壞蛋,毛澤東早就看穿了他們,而且是早在‘文革’之初就已對他們有所警覺。既然是這樣,前幾年這些人物的叱吒風雲又如何解釋呢?
中央文件中有一封毛主席在1966年給自己妻子、江青的一封信。信中稱林彪為“我的朋友”,說林彪是“為了打鬼,借助鍾馗”。又談了“虎氣”、“猴氣”的自我人生剖析,大大地發了感慨。
“虎氣”、“猴氣”?“……山中無老虎,猴子稱大王。……‘時無英雄,竟使豎子成名。’……我就做了中國共產黨二十世紀的鍾馗。……”費解!這裡說的是毛主席的謙虛?還是說他有多麼冷靜,審時度勢?
我苦苦地思索“為了打鬼,借助鍾馗”這句話。文件的意思是,林彪借助“鍾馗”——毛主席的力量“打鬼”。“鬼”何許人也?劉少奇、鄧小平“黨內資產階級司令部”?可鍾馗是鬼王呀!中央文件恰恰沒有解釋毛澤東這句意味深長、含義隱晦的話。如果你用“林彪利用毛主席的威望和力量把劉、鄧幹掉了”來解釋,好像“文革”就不是毛澤東的本意。明明是“毛主席親自點燃和發動的偉大的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”。要是用“林彪借助毛主席的威望和力量豎個人威信,擴大宗派勢力,最終達到篡黨奪權的目的”解釋,似乎合乎“文件精神”。但如果真是這樣,為什麼毛主席還讓林彪做接班人?明明已經察覺到林彪圖謀不軌,毛主席為什麼還要這麼幹?
“五七一工程記要”中有這樣的口號:毛澤東是大獨裁者。幹部下放去“五、七幹校”,知識青年“上山下鄉”是變相勞改等等,我聽得心驚。反正我家裡四口,爸爸在“幹校”,自己是知識青年。
何必想那麼多?我當時想。猴三兒說得好,咱不就是一介草民嘛。你看,在傳達中央文件時,大家不都在交頭接耳嗎?還有些人打情罵俏,情緒很高。開會算出工,能不高興嗎?昏昏欲睡者有之,搖頭晃腦者有之,堅持著不睡者有之,他們活得多舒心。
為什麼要那麼認真呢?你知道這中央文件說得都是真的?還真得這麼解勸自己,要不然更有被愚弄的感覺。
人要充滿理念就能“知天命”。很不幸,我那時還年輕,血還熱!不願承認違背自己意願的現實。媽的,這個世界是為誰預備的?我只是有些憤憤的了,儘管是不自覺的。
猴三兒又歡天喜地地忘乎所以,一天晚上喝了不少的白酒,在燒得三十度的宿舍光著上身,只穿條長滿蝨子的小褲衩。他雙腿夾著個空水桶,沒命地用手敲,隨著“鼓點兒”扯著嗓子唱雄赳赳的革命歌曲。“亞非拉,人民要解放!”不過他把下邊的“反帝怒火”改了,“返城——熱情——高萬丈……”農場又要到冬季大放假的日子,又可以回北京探親,他很興奮。
“X你媽!猴三兒!”人們被吵得不勝其煩都捂著耳朵叫起來。猴三兒笑倒在鋪上,不斷打著嗝。他有多快活,真讓人嫉妒。
這些日子,我和張力剛很願意到鐵育欣、周湛這兒來。林亦眉也來。他一來總要和鐵育欣爭個臉紅脖子粗。這兩個老高中生,能說,一辨論起來嘴皮子都很利索。大家也愛聽他們爭論。周湛在他們的話題下,總是專心地寫自己的日記。
林亦眉認為,“上山下鄉”甭管是出於什麼目的,反正是“上邊”深思熟慮的一個戰略部署。問題很多,但可以在運動過程中加以完善。鐵育欣卻說,知識青年到農村去的決定有著極大的隨意性,並非長久之計,再貫徹幾年全國非得出亂子。林亦眉認為,林彪集團的敗露雖然挽救了毛澤東的領導地位,但“文革”的目的性便不明確了。好像“文革”就是把毛主席身邊一個個“定時炸彈”揪出來,無產階級專政下就是不斷革命!鐵育欣馬上笑道,林彪事件怎麼是“敗露”?林彪的作用是什麼?咱們應該記住“狡兔死,走狗烹”。林彪即便做了什麼手腳,也是為了生存;所謂無產階級專政下繼續革命都是事後的自圓其說。林亦眉覺得“文革”前的十七年並沒有什麼重大缺陷。鐵育欣說那些年也是一部運動史。
爭論久了,周湛就指著林亦眉說:“你是左派。”又指著鐵育欣,“你是右派。但你倆都不是毛要的那種‘揮之即來的無產階級革命派’。只有猴三兒,是你們所爭論的……”
“我怎麼啦?”醉醺醺的猴三兒打斷周湛。
“說‘只有你才是’,但要把你的臊根兒剁掉,免得淘氣。”周湛道。
“不幹!那我不成太監了?我不幹。我還要用它造我的子孫後代。用它快活呢。”猴三兒喊得極其認真。
“說得好極了!每個人都應該想想自己。我們應該為自己快活而戰。”周湛大叫,“我很費解你倆爭論些什麼?跟你們目前的個人利益有多大關係?想當大政治家嗎?對不起,你們這樣爭論只能掉腦袋。一塊兒掉腦袋!你們爭論的事都是些結論,事情還沒有結束先別斷言。況且我們中間誰也不清楚到底是怎麼回事。”
啊,“913”,幾十年過去了。歲月,歲月……
【作者簡介】黃又禾男網上筆名:幼河北京69屆初中生,1969年去“北大荒”的山河農場當了九年多“知青”,1980年上大學,後分配在國家機關當“機關炮(泡)”,1990年底隨妻子出國至今。現居美國紐約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