当前位置 : 历史档案
1970年的冬天,老忠開始餵牛了。
全生產隊的牛有三十多頭,有犍牛,有母牛,還有一頭小牤牛——就是種牛,或者叫公牛。犍牛是閹割過的公牛,是主要幹活的勞力。
老忠先以為,當飼養員是個有技術有手藝,需要一些知識和經驗的活兒,但幹起來才知道,是個腦袋的都能幹。那些知識啦經驗啦都是次要的、很容易學會和積累的,主要除了賣力氣還是賣力氣。當然也要能吃苦,飼養員是不能請假歇班的,無論天氣下雨刮風,還是自己有病有事,牛總是要吃喝的。當然工分也是記全勤。隊長遇到雨雪天氣可能派不出活來,飼養員是固定的活。
不管幹什麽,人都要勤快。老忠也知道「馬不吃夜草不肥,人不得外財不富」的道理,牛也應該餵得勤。那時候老忠雖然才23歲,卻早就是每天只要睡五個小時了。農村沒那麽多文化生活,天一黑,窯洞裏那盞漿糊瓶做的煤油燈真是名副其實的「一豆燈火」,很多人都是早早睡下。只有老忠一個人點燈熬油,只要有一張報紙,也要仔仔細細地研究到後半夜。臨睡前就打上手電筒去牛圈,再給牛倒一回草。
牛,畢竟是牛,不但耐勞,而且還要吃苦。牛在冬天是很慘的,每天餵牛的只有麥稭,而馬和驢還有乾草可以吃。「乾草」,指的是谷子的稭稈,我了解到的山西和內蒙都這麽叫。剛剛到農村的時候就是冬天,經常要幹的活就是鍘草。就是鍘碎麥稭預備餵牛的牛草。
那鍘草的大鍘刀,鍘劉胡蘭用的就是這東西。一把利刃大刀,一個木頭刀座,刀座上進刀槽的邊上,鑲著阻擋橫向滑動兩排「牙齒」。鍘草一定要兩人配合,一個按刀,一個入草。老鄉們把用鍘刀鍘草編成順口溜:椏椏杈杈一條縫,一個掐住一個弄。這也是專門在「反媳婦」(鬧洞房)的時候用的雙解謎語。雖然俗話說「寸草鍘三刀,無料也上膘」,那牛一冬天光吃些白光光的麥稭還是很瘦。後來聽說也可以用發酵的辦法,把麥稭去臘,就能便於牛的消化吸收。但天天活很重,沒有人能顧上搞這些名堂。
餵牛,其實餵不是最主要的,最主要的工作占時間費力氣,還是每天必不可少的墊圈。這裏面包括刨土、曬土,再把曬乾的土鋪到牛圈裏去。一是讓牛圈裏不那麽潮濕,對牛的健康有好處,二是為了采糞。百來口人的山村,地有七八百畝,平均一口人七八畝地。人能拉多少屎?主要靠著那些牲口圈,起牛圈的糞就是最多的農家肥。即便如此,還是有大片的土地無肥可施,成為「衛生地」。
刨土當然是越近越好,當然也是近處的越來越不好刨。那次老忠刨到一棵柿子樹底下,居然刨出來一副人骨頭。身材矮小,還同時刨出一個藍色小玻璃環,可能是耳環之類飾品。外村一個人認為這是副女人骨頭,讓老忠給他留下來。老忠不理解也沒當回事。結果另外一個村的人帶著筐來了,他提前就知道這個事,有備而來,把那骨頭收走了,先前那個人因此對老忠很有意見。
原來,村裏人長輩中有一生沒娶過老婆的,死後如果能找一副女人骨頭埋在一起,就算是給死人「結鬼親」。得到骨頭的人後來給老忠送來兩盒香煙。老忠把煙分給眾社員抽的時候就誇口說:咱當了一回「老丈人」。
當初一種號召餵豬的說法:一口豬就是一個有機肥料廠。這純屬是站著說話不腰疼。有工廠首先就要有原料,有機肥的來源歸根結底是有機物,肥料廠僅僅是加工,原料不解決光建廠管什麽用?還不是要人到處找東西餵那豬?餵豬其實還不如放羊,羊趕到山坡上去吃草,回家來把屎拉到羊圈裏,就等於是收集了有機物。可當時誰要是說這話,那可就是反對毛澤東思想了。牛一天飲兩次,早晚各一次。「好牛不立,好馬不臥」,說的是牲口休息的時候,馬和驢卻是站著。誰要是站著就能打瞌睡,就被稱為「睡驢覺」。而牛都是臥下休息、反芻,所以每次飲牛前,先要用鞭子把牛打起來。還不能急著開牛圈的門,要等著那些牛拉屎。牲口跟人差不多,起來第一件事是「解手」,那些牛站起來以後,一頭頭慢慢撅起尾巴,劈劈啪啪地拉屎。要是提前把牛趕出牛圈,一定是拉得滿院、滿路上都是牛糞,而且還要自己去撿回來——什麽都不能糟蹋。
飲牛要趕牛下十幾層樓深度的山溝,也是走我們擔水的「之」字形小路。山區趕牛要特別註意,牛走得慢就讓它慢慢走,還是絕對不能急。一鞭子下去,後面的牛就會往前擠,前面如果恰好是兩頭牛在並排走,往當中再擠一頭牛,就有可能把崖邊那頭牛擠下崖去摔死。這樣的事情在那個大隊幾乎每年都有發生。
冬天下了雪,飲牛時更要格外小心。路滑坡陡,那些四條腿的笨牛也是一走一出溜。把它們趕下深深的溝底,喝完了水再趕上來,生怕有個閃失摔死個把牛。有些特別瘦小的小牛犢,就只好擔水來飲。牛群中就有那麽一頭小牛犢,毛長長的,很不健康,尾巴爛了半截,被叫作「禿尾巴」。大家都預料這頭小牛犢過不了這個冬天。
餵牛,每天除了刨土,就是擔土,一天一天地墊圈,把牛圈的底越墊越高。什麽時候高到看著那牛要低頭在槽裏吃草,就要告訴隊長,組織人來起圈了。起圈是把日積月累的圈底刨出來,堆在牛圈外面,在下種前再擔到地裏去。有時地裏急需,也會從牛圈直接擔到地裏去。這麽重都工作可不是餵牛的兩個人能承擔的。
草吃完了,隊裏要安排鍘草,有時隊裏勞力不夠,兩個餵牛的就只好自己鍘草。
跟老忠一起餵牛的老漢,外號叫「蠻疙瘩」。蠻疙瘩在老人當中屬於很能幹的,時不時地愛跟年輕人較勁。經過我一段時間的夜草,蠻疙瘩挺滿意,說是牛的精神見起色。我卻始終沒看出什麽來。蠻疙瘩屬於那種對年輕人意見特別多、管製特別嚴的老頭,在他眼裏,年輕人統統都是些「搗慫」。當地土話,「你這慫」相當於「你這個家夥」,「搗慫」就是「搗亂淘氣的家夥」。這個「慫」是什麽意思?呵呵,就不多說了,是下流話。其實「家夥」也是下流話。不過蠻疙瘩對老忠還挺好,不睡懶覺不賴床的年輕人畢竟是很難找到的。
(待續)
【作者簡介】 張亭,男,本會會員,網上筆名:朱老忠。北京66屆高中畢業生,68年下鄉山西夏縣。76年回城後當了8年陶瓷成型工,畢業於唐山業餘工學院,任機電工程師。1999年來美國,在洛杉磯國際日報任職。現已退休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