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发布日期:2025/11/17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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2019年8月,《扬子江评论》在南京举办“70后作家与青年批评家对话论坛”,北方作家弋舟、南方作家路内分别带来了《小说何以分南北》《内容提供者与小说家》等交流主题;2025年10月底,“70后文学论坛”在青岛举行,弋舟、路内再度相聚,分享对小说与时代关系的看法。
时隔6年,文学的环境、作家的处境有了巨大变化。在阅读共识不断融化、文献价值遭遇忽视的当下,冷静的文学为受众寻找新的坚实。
此次青岛论坛上,路内新作《山水》举办了读者分享会。《山水》是继“追随三部曲”(《少年巴比伦》《追随她的旅程》《天使坠落在哪里》)之后又一次以“路某”为主角的长篇小说。小说以司机路承宗40年的驾驶生涯为脉络,带着读者穿越抗日战争、解放战争、改革开放等历史年代,感受巨变时代在江南小城人家留下的印痕。路内以汽车为象征物,讲述百年来现代观念、现代秩序、现代化的次第实现。《山水》改编自路内祖父的经历,“看山水”体现了这位老司机的“目光高远,冷静隐忍”的人生态度。
青岛与路内作品颇有渊源,他的第一部长篇小说《少年巴比伦》2014年改编为同名电影。该片在青岛拍摄完成,成为“青岛出品”电影的代表作,路内在拍摄期间对青岛有了深入了解,体现在后续小说《雾行者》的创作中。此次“70后文学论坛”现场,路内就《少年巴比伦》《山水》以及“70后写作”做了详细分解,展现了一条经由小路抵达“巴比伦”的文学路径。

“70后”作家路内。
小说与电影:双重启程
记者:距离您上次来青岛已经十多年。2014年,您来青岛参加《少年巴比伦》的拍摄,对青岛有什么印象?据说《雾行者》里角色们困在海雾里,是您在青岛受到的启发。
路内:我刚在路上还跟弋舟聊,他说:“哦,原来你小说里的海雾写的是青岛。”我说:“如果你要写悬疑小说或者不管写什么小说,写雾的时候可以参照青岛的雾。那个雾气突如其来,持续两天,而且夏天才有那个雾,在其他地方是不可能的,只有青岛有这种雾。”
拍摄《少年巴比伦》是我第一次来青岛,导演和执行导演都是山东人,后来找的投资人也是青岛人。我说:“看你们这个样子,电影肯定在山东拍,不可能到苏州(小说原作的背景地)去拍对吧?而且苏州也没有你们要的那个工厂外景,全拆光了。”他说:“对,我们准备到青岛去拍。”
我在青岛住了20多天,很多场景是在李沧的老工业区拍的。我看过那里的国棉厂,工厂造得真好,车间的地板全是木地板,可能是为了纺织机器防震用的。影片取景不仅是在李沧,有一个场景是女主角白蓝的家,我们找了一个教素描的画室,把那个地方布置起来拍的。片子里路小路的家是一个围成一圈的院子(平康五里老里院),就是因为这部电影,后来有好几部电影都要到里院去取景,因为那个大院特别有感觉。工作人员好几次跟我说:“路老师,又有导演来问那个地方,他们也要去取景。”
拍片期间,我一个人到市区晃悠,住在临海的酒店。正好赶上台风来了。我第一次看见这种情景,海滩上的人全都撤空了,变得空无一人。我坐在窗前,看云在海上涌起来;风来了,雨还没有来。很可惜,电影没有拍到那个场面,我总觉得电影里除了工厂环境,还应该拍拍大海。我就打电话给导演:“我这个地方现在有你最喜欢的东西,叫光。你来拍吧。”结果导演说:“我情节还没想好呢。”我说:“你知道现在这个位置上看海有多漂亮吗?”当时是我第一次看台风,不是特别新奇,而是特别平静,看着云涌起来,临窗看台风和大海,是一种特殊的经验,难以言说。
记者:小说原著里有很多特别棒的句子,但在电影里,作为台词出现得并不多。作为作者您对此怎么看?有没有感觉遗憾?
路内:有一点我觉得大家需要意识到,电影不能出太多的金句,否则这部电影会崩溃掉的,因为这意味着卖弄。
小说是允许作家在文字中卖弄一下的,但观众会特别挑剔,不允许导演在电影中间卖弄。我在《关于告别的一切》中就提到,电影早已放大了人间的一切悲欢,流行歌曲早就唱尽了人间的一切情感,你甚至不用去听交响乐,也就卡拉OK里面的流行歌曲,就已经把人间的一切感情都超过了,我们普通人的感情不会超过一首流行歌曲的高度。电影也是这样,银幕上一滴眼泪有人的一个脑袋那么大。当电影出现这种高强度的视觉和听觉时,你往里面掺金句什么的,它会造成很大的麻烦,所以导演必须要因地制宜,让台词和演员相互匹配。我不会去干涉导演的创作,最多会提建议,但基本按照导演的审美和要求来。当然,如果导演整体的审美出错,就算台词再好,他都补不回来了。
记者:《少年巴比伦》这个名字特别意味深长,当时起这个名字有什么缘由?
路内:这个过程很好玩。我当时在帮上海的《申江服务导报》写专栏,出版人来找我:“专栏写得不错,你会写小说吗?”我说我当然会了。那时正好有个时间空当,我就写了4个月,写完了拿给他看。他很惊讶,问小说叫什么名字。我说:“《工厂回忆录》。”他说:“你别起这名字,这书会卖不掉的。”我说:“那我要回去想一想。”我后来就去逛碟片店,看到一部日本动画片——《东京巴比伦》,我知道“巴比伦”大概的意思。后来还出来一部剧叫《柏林巴比伦》,讲魏玛时代的那个过程。我觉得“巴比伦”总是带有一些狂欢气息,又被限定在某一个时代,这些人再也没有办法离开那个时代,很有意思。路小路那个工厂就是一个所谓的“巴比伦”,轰地一下就散掉了,甚至没有什么过程,直接消散掉了。
工厂到山水:体系构建
记者:您的新作《山水》写到了路家的故事,让人联想起关于路小路的“追随三部曲”。您会构建一个福克纳式的“路小路”宇宙吗?
路内:那不至于。“追随三部曲”已经闭环了,它们讲的是青少年路小路的故事。其后写的《雾行者》很独立,完全讲的是另一个故事,它还没讲完,我还在写,是个挺长的故事。其他像是《慈悲》《山水》《花街往事》都是从普通平民入手,并不是一种青少年的表达,它们属于我的另一种类型吧。
我并没有计划强行构成一个与福克纳的“约克纳帕塔法世系”类似的小镇体系,我在写的是一个叫“吴里”的地方,但我并没有特别大的雄心要构成一个系列。这种构建不是对作者自己的要求,而是看你有没有能力去吸引评论界和读者表达关注。否则,你构建再完整的一个迷宫宇宙,它还是放在书架上的一本书。
小说必须得经典化之后才能论得上“体系”。苏童的“香椿树街”系列就已经被经典化了。
记者:“追随三部曲”对“80后”这批读者有着特殊意义,一些朋友可以大段背诵《少年巴比伦》《追随她的旅程》。评论界说您的早期风格像王小波,但现在关于王小波小说的讨论逐渐听不到了,是我们Pass掉王小波了吗?
路内:我前两天还跟朋友说,这两年怎么不谈王小波了。我觉得在2020年之前,王小波一直在被谈论,不管文学界还是读者。王小波是一位值得继续讨论的作家。有一种可能,就是在过去10年里面,他被谈论得太多,像一个矿被挖光了,已经讲不出新东西。但大家在讨论意义时,会忽略一个问题,就是王小波是一个非常有趣的作家。作家群体是由完全不同的各种人构成的,可以说,只有20%的作家是有趣的。大家觉得我写得像王小波,可能是一种性格的相似。
记者:部分评论家认为,现在缺乏一种小说的原生方法,也就是从中国语言和中国文学传统里诞生的原生写法。您感觉,在我们的文学传统里边,是否能找到这种技巧?
路内:其实,我们一直在寻找(写作的)办法,因为我们现在的小说结构始终是西方的,但如果我们归结出一个中国式的小说结构,把故事放进去,读者也未必喜欢。
读者爱读《红楼梦》,但读者并不喜欢你写的《红楼梦》,对吧?读者喜欢的永远只有一本《红楼梦》。换一种说法,即便这个中国式结构是有效的,它也并不仅仅对小说起效。当我们谈论一个“中国式故事”时,我们可能谈论的并不是小说,而是电影、电视剧,甚至都不是想要获得读者,而是想要获得观众、票房、点击率和收视率。一个小说家可以考虑我的书能卖多少本,但他不能再跨过去一步,考虑我这个书做了影视化改编之后,票房是多少,收视率是多少。那这个作家会走形的,越走形,就会写得越差。
记者:普通读者对作家的阅读方式比较好奇,作家是如何阅读的?是专攻冷门小众的书吗?
路内:我自己的阅读就是随手读,有时也觉得兴趣是不是越来越狭窄了。我没有固定地一定要去读某某某的书,除非是朋友特别推荐的,也很少有人给我推荐。家里的书已经足够了,我主要读历史社会类的书,小说其实读得少,就固定读那么几个作家。我喜欢通读,如果要看一个作家,一定要把他所有的作品最好都搞到手。这样的话其实读不了几个作家,就那么七八个,福克纳、波拉尼奥等。小众书有很多好书,像是里尔克的文集、诗歌全集,我买了。小众的书确实有一批爱好者,据说,如果出诗歌集的话,能稳定卖掉4000本。因为中国有一批稳定的诗歌读者,凡是诗集都会去买的。但你莫名其妙地出一本小说,有可能一本都卖不掉。
夹缝与道路:文学蓄力
记者:2026年将迎来“70后写作”概念提出30周年,如何认识“70后写作”这个问题,您有什么看法?
路内:我觉得“70后写作”的辨识度还真不好辨识,很多时候是后设的。你说这个作家是“70后”,但如果掩掉故事情节和作者姓名,从风格来讲不好辨识。尤其是他们四五十岁以后,和40多岁的“80后”作家大差不差。
“70后”前半段的作者像是卫慧、棉棉还在写。“身体写作”那个风格和其他“70后”作家风格不太一样,经过时代,经过外部诉求和内部自我关照之后,他们也在变化。当他们在“出道”的时候,还是偏向于写那种轻快一些的内容,比如说,冯唐等都是“70后”作家。大概2010年左右,又出现了一批“小镇写作”,重新构筑了一个小镇青年的文化。再后来出现了“底层写作”,包括郑小琼在内的底层诗人,写作风格不一而足。
这批“70后”作家身上已出现三种流派:身体写作、小镇青年写作、底层写作,这已经挺多的了。因此,“70后”并不是一个统一的流派,而是一群持续回应现实、与时代对话的写作者。
记者:从作家角度来看,这个时代不需要小说了吗?尤其视频平台兴起、影视影响力下降时,整个社会对文学集体丧失兴趣了吗?
路内:我仅就中国原创小说来谈这个问题。我们已经开发出一个经典系列,它涵盖从古典文学到现代文学到当代文学的范畴,已经基本满足人们正常的阅读需求。其实一辈子,一个普通读者就看那么一百多本小说,除非你要研究小说专业。普通读者在中小学读得稍微多些,到了大学就基本不读了。经典文学之外,就是娱乐文学,比如网络文学、类型文学,这些阅读往往是进入社会工作以后的阅读爱好。
我们常说,“70后”是夹缝中的一代,现在所有作家都已变成夹缝中的一代了:上面有一个非常稳定的、不可取消的经典系列,你不可能说那个经典群里的鲁迅、老舍、钱钟书、张爱玲哪一个不够经典,他们已经固化在那里;下面还有不断快速生成的娱乐文学系列。原创的严肃文学夹在中间,它是一种结构性的“不太行”。
欧洲也是这样。欧洲严肃文学缺乏读者,作家就背一个破包,在各个城市的书店发布新书,去找城市里10个、20个读者面对面讨论。一年跑下来卖掉1万本书,已经很好很好了。不过,他们的新书比我们贵,欧洲作家的新书价钱大概是我们的5倍。另外,欧洲书店多,中国书店倒闭得太快,读者大量在网上买书,欧洲的机制不一样,网购图书要加一欧元或几欧元的税,部分欧洲国家的新书不允许打折。
记者:“70后”和“80后”读者应该记得卡尔维诺、马尔克斯等经典作家的文学创新带来的巨大冲击,而到了21世纪,小说又在经历新的阅读载体、阅读习惯的变化。您怎么看待21世纪小说的语言方式以及小说语言这个概念的空洞化?
路内:我觉得像波拉尼奥这样的作家还是传承下来了一些东西,但这个时代有些东西也的确会磨损文学。尤其从互联网时代到现在,我们经历了很多变化。
这期间有个特别麻烦的事情,就是世界变得越来越政治化,越来越道德化。当整个社会和抽象层面的受众群体开始将所有作品——不管是文学作品、电影作品、电视剧作品——都开始往一个道德化的方向去推的时候,你会明显感觉到大量创作者对此的不适应,他们会被迫去适应这个方向。在这个过程中,他究竟会创作出来一个好东西,还是会搞出来一个怪胎,目前还不得而知。但我们现在看到的是,创作者在这方面受到的影响还是挺大的。(青岛日报/观海新闻记者 米荆玉)

青岛日报2025年11月17日8版