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季羡林传 第四章 初中依然淘气 发布日期:2023/2/22 来源:蔡德贵 著 打印

按我出生的环境,我本应该终生成为一个贫农。但是造化小儿却偏偏要播弄我,把我播弄成了一个知识分子,从小知识分子把我播弄成一个中年知识分子,又从中年知识分子把我播弄成一个老知识分子。

——《一个老知识分子的心声》

 

 

 

1、进了“破正谊”中学

 

1924年季羡林13岁。这一年,他小学毕业,要考初中了。

但是考哪一所初中呢?当时的济南,乃至山东全省,最好的中学是山东省立第一中学,孩子们把它称之为山东中学的“拿摩温”。季羡林因为少无大志,自知小学成绩不是最好的,他不敢奢望当时鼎鼎大名的山东省立第一中学,甚至连报名的勇气都没有。他觉得按自己的成绩,只配入名声不大好的“破”正谊中学,或者“烂”育英中学。这两个学校的招生标准都不高,对学生的条件要求不严,尤其是一些官宦人家的子弟,在这两所学校里的自由度比较大。思来想去,季羡林决定报考正谊中学。那当然是一考就中。

报考正谊中学,季羡林自己觉得捡了个大便宜。正谊中学虽“破”,但新生入学考试居然考了英语。他万万没有想到,由于在上小学时叔父给自己创造机会,让他跟李老师在晚上学了一点英语,使他报考初中时沾了半年的光。英语考试的题目很简单,只是把“我新得了一本书,已经读了几页,可是有些字我不认得”这句话让学生翻译成英语。季羡林把它翻译出来了,只是当时对“已经”这个词颇费了一些周折。由于有了英语的成绩,他被录取为初中一年半级,而不是一年级。

正谊中学坐落在济南大明湖旁边。刘鹗在《老残游记》中描绘济南“家家泉水,户户垂柳”的景色,其实就是指大明湖周围和芙蓉街这一带。这里泉系发达,泉水穿墙入院,遍地皆是,街区周围有大小名泉三十余处,属珍珠泉泉群。到了夏天,这里就更好玩了。杨柳参天,蝉声满园,后面又有万顷苇绿,十里荷香,不啻人间仙境,天堂乐园。

季羡林的兴趣不在学校,而是在学校大楼后的大明湖岸边上。每到夏天,湖中长满了芦苇。芦苇丛中到处是蛤蟆和虾。季羡林在家里偷一根针,把针尖砸弯,拎上一条绳,顺手拔一枝苇子,就成了钓竿似的东西。蛤蟆端坐在荷叶上,他只抓一只苍蝇,穿在针尖上,把钓竿伸向它抖上两抖,蛤蟆就一跃而起去扑捉苍蝇,然而却被针尖钩住,提上岸来。季羡林也不伤害它,仍把它放回水中。大明湖里的是长着一对长夹的那一种,齐白石画的虾就是这样的。对付它们,更不费吹灰之力,他只顺手拔一枝苇子,看到虾,往水里一伸,虾们便用长夹夹住苇秆,死不放松,被他拖出水来。他仍然把它们再放回水中。原来是醉翁之意不在酒,而在戏耍也。上下午课间的几个小时,季羡林就是这样打发的。他中午不回家吃饭。婶母每天给两个铜元当午餐费,一个铜元买一块锅饼,大概不能全吃饱,另一个铜元买一碗豆腐脑或一碗炸丸子,站在校门外众多担子旁边,狼吞虎咽,算是午饭,心里装的还是蛤蟆和虾。对路旁小铺里一个铜元一碟的小葱拌豆腐,他简直垂涎三尺。小馆里的炒木樨肉等炒菜,香溢门外,则更是如望海上三山,可望而不可即了。有一次,他从家里偷了一个馒头带在身边,中午可以节约一个铜元,多喝一碗豆腐脑或炸丸子。惹得婶母老大不高兴。古话说:君子不二过,从此不敢再偷了。又有一次,学校里举办什么庆祝会,他去帮忙。中午每人奖餐券一张,到附近一个小馆里去吃一顿午饭。季羡林如获至宝,昔日可望而不可即的地方,今天终于饱饱地吃了一顿,以致晚上回家,连晚饭都吃不下了。这也许是生平吃得最饱的一顿饭。(《我的初中》,《文史哲》2002年第4期)

在这个学校里,每到考试取得好成绩,叔父给一个油旋,他就非常知足了。油旋是济南的一种传统精细风味小吃,样子有点像螺丝旋,是用油、盐、葱花等加工而成的一种面食。据说清道光年间,济南的凤集楼就有油旋经营。光绪二十年(1894)开业的文升园饭庄所制油旋,色泽金黄,外皮酥脆,层多松散,内瓤柔嫩,葱油香味浓,很受欢迎,饮食业同人广为仿制。制作时,将大葱、猪板油剁成葱油泥,抹至擀成长条形并涂有一层花生油的面片上,从一头卷起,边卷边抻,卷完为止。然后直立在鏊子上压成直径8厘米、厚2厘米左右的圆饼烙烤。待两面均呈金黄色时放入烤炉内翻烤,至深黄色取出。然后将有旋纹一面的中间用手指压出窝,即成多达五六十层的油旋。将其与鸡丝馄饨配食,味道更佳。

2、开始搞恶作剧

 

在学校这个乐园里,季羡林和他的同学们仍然不断地出演一些恶作剧。优美的学习环境并没有激发季羡林的上进心,他依然像以前那样学习不努力,但靠天分成绩也还不算坏,总是徘徊在甲等后几名、乙等前几名之间,属于中上水平。正谊中学重视英语教学,为学生们开了英语课。一次,换了一个新英语老师,学生们都觉得他不怎么样,出于一种少年使坏的心理,他们便想出一个高招来测试他。他们从字典里找了一个短语by  the  by。这个短语并不稀见,但孩子们却从来没有读到过,觉得很深奥,便以此去问老师。老师没有答出来,脸上露出了愧色。在下次的课上,老师说你们大概是从字典上查出来的吧?孩子们笑而不答。这位老师颇宽宏大量,不对恶作剧的学生进行打击报复。

从年龄上看,季羡林是班上最小的,孩子的玩心很浓。班主任叫王烈卿,学生们给他起了个外号,叫“王劣子”,因为他水平不高,不受学生的欢迎。上课之余,季羡林大多是跑到学校后面的大明湖畔去钓虾、捉青蛙,不知用功是何物。生活自然是找不出什么有声有色的东西来,单调、呆板、固执,是他当时的写照。玩起来,从来也没有什么玩具。他自己有时候弄个细铁丝,把它弯成一个圆圈,再弄个小铁钩,手拿小铁钩推铁丝圆圈,铁圆圈就能跑起来,他也就非常高兴了。

正谊中学的课程,除了英语以外,还有国文、数学、物理、生物、地理、历史等。英语课念《泰西五十佚事》、《天方夜谭》、《莎氏乐府本事》等,也布置写作文。英语老师郑又桥是南方人,英文水平相当高,发音很好,教学也很努力。但是他当时抽大烟,早晨起得很晚,往往上课铃响了,还不到教室,学生只好去宿舍里叫他。他教书的特点是在作文上很下功夫。学生们的作文交上以后,郑又桥往往是一字不改,而是自己根据学生的原意重新写一篇。他的改写是地地道道的英文,这是多年的学养修炼而成的,可见他的英文水平之高。这种英文思维所形成的作文,对季羡林的启发特别大。因为在开始写英文作文的时候,季羡林是根据汉语思维而写出来的,结果当然是中国式的英文。而郑又桥的英文则是纯粹的英文,完全是英文思维的结果,所以季羡林对郑又桥十分感激。1947年暑假,季羡林从德国留学回来后到济南又看到他,改写了杜甫的诗,以表达当时师生相见的喜悦心情: 

 

人生不相见,

动如参与商。

今日复何日,

共此明湖光。

 

国文课教材主要是《古文观止》一类的书,老师要求学生们去背诵。国文老师一个姓杜,另一个叫徐金台。杜老师是一位饱学之士,上课的时候总是挺着大肚子步履蹒跚地走进教室,学生们因此给他起了个外号叫“杜大肚子”,以至于把他的真名给忘记了。他熟读了不少经书,古文水平非常高,一手小楷写得俊秀遒劲,书法造诣很深。季羡林在正谊中学初中毕业后又念了半年的高中,老师就是他。他给学生布置了一篇写景抒情的作文,要求用文言文写。季羡林独出心裁,试着用骈体文写了一篇作文,想得到老师的表扬。结果作文发下来了,老师却在上面密密麻麻地写了很多,等于是另外重新写了一篇。他的批语给季羡林的教育很大:“要做花样文章,非多记古典不可。”这句击中要害的批语,使季羡林猛醒:仅仅凭自己读过的几篇骈体文,就写这样的文章,等于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。自己看闲书很多,什么《彭公案》、《七侠五义》等,但是对骈体文下的功夫不大。杜老师一下子看出了自己的问题,戴着老花镜给学生改作文,使季羡林有感动又有惭愧。因此,杜老师成为季羡林经常怀念的老师之一。徐金台是正谊中学的资深教员,受到学生的普遍尊敬,但是季羡林没有上他的正课,而是上了他的古文补习班。在阎公祠大楼的一间教室里,每天下午放学以后开课。他教的课主要是《左传》、《史记》之类。这些课开的时间不长,但季羡林还是有收获的。

生物课的老师水平相当低,认识的字不多。甚至连“玫瑰”这两个字也不认得,念成“久块”,让学生们很是失望。

总的来说,学校里的这些课程除了英语以外,他的兴趣都一般,没有下功夫去学习。只是对小说的兴趣越来越浓,《西游记》、《封神演义》、《说唐》、《说岳》、《济公传》、《玉历至宝钞》等却读了不少。小说之外,他还开始读“五四”新诗人宗白华的《三叶集》。

白天是在学校上课,晚上则要到一个叫尚实学社的地方学英语。校长叫冯鹏展,是广东人,说一口蓝青官话。他家的房子大得很,前面的一进院子学社占用,有四五间教室,按年级分班,后面的院子则是他全家的住处。冯鹏展最喜欢养蛐蛐,经常不惜重金购买良种。他斗起蛐蛐来,舍得下很大的赌注。季羡林也喜欢斗蛐蛐,但是他没有钱去买良种蛐蛐,便约同院住的几个孩子到荒山野外蔓草丛中去找,碰巧抓住一只好蛐蛐,他会欣喜若狂。季羡林无论如何不敢去赌,他没有那个胆量,他只不过是玩玩而已。教英语的除冯鹏展以外,还有钮威如、陈鹤巢两位老师。钮威如满脸胡子,身体肥胖,用英语教历史。陈鹤巢则是翩翩公子,注重衣饰,穿得很讲究。这些老师英文水平都很高,教学也很努力,使他学到不少东西。《纳氏文法》这部教材因为艰深,学得很费劲,反而激起孩子们的学习兴趣,从中学到了不少丰富的语法。只是到后来才知道,这本书是英国人专门写出来给殖民地的人学习英语用的。

正谊中学的同学,不乏有个性的怪人。其中一个同学是季羡林永远也不可能忘记的。有一段住校的时间,他是季羡林同室住的室友。他把脸盆派上多种用途:早晨洗脸,晚上洗脚,夜里小便。每天早晨,先把夜里的小便倒掉,然后用水一冲,立刻再倒上水洗脸。冬天里有一天,这个同学起晚了,工友进来送洗脸水。工友一看脸盆里有黄色的东西,以为是剩茶水什么的,便把热水倒在里边了。等工友走了,这个同学起来一看,也不好意思再喊工友,便一不做二不休,就用这尿水混合物洗了脸,脸上的汗毛居然连动都不动。季羡林这时感觉到世界上什么人都有,真是瓜子里嗑出臭虫来,什么仁(人)都有啊!

 

 

 

3、永世难忘的鞠思敏老师

 

正谊中学真正让季羡林永远怀念的是校长鞠思敏。鞠思敏个子魁梧,步履庄重,表情严肃却又可亲,给季羡林以非常深刻的印象。他是正谊中学的校长,并不教课,只是在上朝会时,总是亲自对全校学生讲话。在这种每周一次或几次的朝会上,他讲的无非是一些待人处世的道理,并没有什么惊人之论。但是这些普通的道理,从他嘴里讲出来,那缓慢而低沉的声音,认真而诚恳的态度,却总是能打动这些初中学生的心。从大一点的孩子们那里,季羡林了解到鞠思敏的一些情况。

  早在1913年,作为同盟会员的鞠思敏从荣成来到济南。有一天,他到商务印书馆买书,店面里的柜台很高,像当铺一样,来买书的人需仰头才看得到。自命清高的他无法接受,就联络了山东教育界两百余人,集资大洋五千多块,办起了教育书社,位置就在商务印书馆旁,与其分庭抗礼。鞠思敏不是一个卖嘴皮子的人,他一生着力追求的是言行一致和民族气节。到季羡林考上山东大学附设高中时,鞠思敏受聘上伦理学课,用的课本是蔡元培的著作《中国伦理学史》。后来他成为山东省立济南师范的第一任校长。日本侵略者占领了济南,他们慕鞠思敏的大名,想方设法劝他出来为自己做事,以壮声势。鞠思敏为人正直,富有正义感和爱国热忱。他同情、支持学生的抗日活动,对到南京请愿的学生大力赞扬、鼓励,并亲自到火车站为候车的学生送茶送饭。对被捕的学生,他总是设法营救。共产党员于一川、王路宾、张宏凡、姚仲明等人当年都受到过他的保护。鞠思敏爱憎分明,刚直不阿。1937年,日伪当局多次派人登门敦请他出任教育厅长,但是鞠思敏总是严词拒绝。再到后来,他的生计已经非常困难了,只能每天吃开水泡煎饼,再加上一点咸菜,勉强度日。但他却始终未为五斗米折腰,终于在极度忧患之中郁郁而逝。鞠思敏毕生致力于教育,被后人誉为“山东的蔡元培”。

1944年8月7日,鞠思敏病逝于寓所。终年72岁。当时虽处战乱年代,但在殡丧的那一天,济南市民、正谊中学的校友闻讯赶来执绋,送殡的人群长达数里。

这样的一位老师,季羡林后来离开高中以后再也没有见到过,但是每每想到他那热爱青年的精神、热爱祖国的民族骨气,眼前总会浮现出他的身影,时间愈久反而愈显得鲜明。每次想到济南,他首先就会想到鞠老师。济南曾经把一条街道命名为鞠思敏街,但是在“文革”中被取消了,以后再也没有恢复。每念及此,季羡林总感到不解,他希望有朝一日再恢复鞠思敏街,以永远纪念这位爱国人士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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